第五十四章
秦红军从小就活得拧巴。
家中三代单传，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里，这样子女稀疏的情况极为少见，他爷爷和父亲都上过阵打过仗，能活着把家当传到他这一辈，除了靠运气，就是靠脑子。
秦红军也继承了秦家的聪明基因，说是聪明不太准确，是机灵、活络。
出生就在福堆里，家里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偏他不愿意听家里老头子的，让他干啥偏不干啥，参军也不肯，读书也不成，跟着相熟的长辈学手艺做生意，三两天就跑了，还是跑去混江湖，成日里打打杀杀，干些家里看不上眼的糟心事。
这也就是新社会不允许，要不然，秦老爷子都想逼着儿子纳几个妾，再生几个听话的孙子来继承家业，这个大孙子不要也罢。
等到秦红军过了三十岁，忽然之间，就“改邪归正”了，像是摇身一变换了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鉴宝本事和人脉，开始收集各种文玩古董，这时候也不跟家里闹腾了，还问秦老爷子要钱，弄了个小型的私人收藏馆，渐渐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秦红军什么收藏都爱，最喜欢的还是瓷器和玉器，最近听说吴老拍卖行有一批瓷器要出，急忙提前打招呼，看了名录后，相中了一只瓷盘，这次就是过来看实物的，如果没问题，就会当场定下，晚上拍卖不过走个形式，抬一抬价，实际已经与卖家商定好了。
两人走到库房门口，发现门半敞着，竟有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在，里面依稀有人声传来，明显是另有客户在。
吴老不禁当场沉下脸。
行有行规，尤其是这些古董文玩，很多都可说是价值连城，必须注重买卖双方的信息保护，绝不允许不同买家卖家在拍卖行里直接碰面接触，既是维护客户隐私，又是对拍卖行本身利益的保护。
已经有客户在库房里，外面却没有人守着，也没有人提前告知，他就这么冒然地带着秦红军直接过来，还与不知底细的小姑娘打了照面，这简直就是在打他老吴的脸。
景逍对上吴老和秦红军，虽然不认识，但是能在这里自由出入的，定然非富即贵，况且人家一个说不缺钱，一个有私人收藏馆，钱不钱的，跟她没关系，但是这个收藏馆，她倒是要想办法去逛逛的。
因此装作没看见那吴老的一张冷脸，冲着年轻一些的秦红军点头微笑，主动释放善意信号。
秦红军是这里的常客，自然知道拍卖行的规定，为吴老解围道：“新招的小姑娘？看着不太能打啊，派错地方了吧？咱们上去换一个壮实的！”
吴老正要说话，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喘着气跑过来，焦急地喊着：“吴老，吴老，经理他和……”话刚喊个开头，已经看到与吴老和秦先生站个面对面的景逍了，一张慌得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一层。
里面的人也听到了动静，经理派了一个保安出来看情况，保安见是吴老，吓了一跳，凑过去在吴老耳边低语几句，景逍的耳力好，听到他在向吴老解释里面的人是袁外，带来的就是杜家那一批货，听得吴老也不禁脸色微变。
景逍不懂这里面的讲究，主动道：“两位好，我叫景逍，和朋友一起送些货过来，”然后转向秦先生，“这位先生喜好哪一类的？相见即是缘分，如果有相中的，尽管开口，我给您折扣。”
秦红军当她是来玩的小孩子，听了哈哈大笑，“小丫头口气可真不小。”
景逍知道他没把自己当回事，也不恼，微微一笑，道：“刚刚不小心听到您们的谈话，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幸运，跟这位老先生一起去参观您的收藏馆？”
说她口气不小，她还真顺竿子往上爬了，秦红军不怎么上心地转向身边的吴老，与他对视一笑。
“小秦，”吴老对秦红军说，“看来真要去上面再等一等了，底下人不会做事，回头我教训他们。”
“哪里哪里，”秦红军好脾气地笑道，“这算什么大事，正好我陪吴老喝喝茶。”
两人竟都当景逍不存在，没有理会她的话。
景逍可不管这些，上前几步，挡在秦先生面前，低声道：“这位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秦红军一愣，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犟。
吴老咳了一声，之前追过来的那个脸白的小伙子忙来到景逍身边，躬身客气道：“小姐，这位先生是我们行的贵宾，您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说。”
阻碍这么多，景逍没办法，只好无奈道：“不是我有需求，是这位秦先生有需求，而且这需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也有五六年了吧？”
吴老、小伙子和保安都不知道景逍在说什么，但秦红军却是心中悸荡。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但他的问题确实存在了五年多，虽然这世上少有人知道，但景逍忽然拦住他，说着这么隐含深意的话，很难不令他敏感。
景逍又一摊手，道：“像您说的，我看着就不能打，说几句话而已，怕什么呢？”
秦红军掩饰地哈哈朗笑，对着吴老露出个“不与小孩子计较”的表情，“还会对我用激将法呢，走，我就听听你的几句话！”
说完，领先朝一侧走了□□米远。
景逍朝吴老点点头，跟了过去。
秦红军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站在那里等景逍，景逍走过来，轻声道：“秦先生，知不知道京城的杜家？”
秦红军以为她是杜家的人，表情更和气几分，道：“杜家几兄弟我都认识，你是哪一房的丫头？”全然不记得她之前介绍自己叫景逍。
景逍摇摇头，“我不是杜家人，我之所以认识杜家，是因为我治好了他们家双胞胎的病。”
听到景逍这样说，秦红军的表情终于严肃认真了起来，杜家老三生了一对双胞儿子，却有先天心脏病，几年来国内国外地四处寻医求药，京城富豪圈内都知道一些，这看起来像个初中生的小丫头居然说，她给那两个孩子治好了？
“您如果不信，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景逍又道。
秦红军缓过神来，笑了笑，道：“那要祝贺杜家了。”
却没有要进一步深聊的意思。
景逍心内叹气，这些有钱的成年人，真是肚子里有一百个心眼子，非得像她对付袁外一样，出手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才能愿意放下傲慢，坦诚与她对话。
她突然伸出手，捏住了秦红军的右手腕，秦红军不防她说着话竟动了手，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要往回抽时，却发现竟抽不脱。
他不禁心内大惊，要知道，他出身军人家庭，又在江湖上正经混过多年，今年三十六岁，正值壮年，身手不说有多么不凡，但轻易几个大汉都近不他的身，虽然对小姑娘没有防备，却也不至于一招被制。
只是几秒电闪火石间，他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和解决之道，却突然感觉到小腹处一股凉意侵入，像是腰腹有清冽的山泉水流过，只一瞬间，景逍已经松手，那凉意也就此消失，无影无踪。
“你……”秦红军震惊地看着她，“你做了什么？”
“我说过了，”景逍道，“杜家双胞胎的病是我治好的，那两个孩子也病了四五年了吧？先生的问题，貌似也没超过六年。”
秦红军心里掀起涛天巨浪。
连秦家自己人都不知道，秦红军在三十岁那年去河南跟人盗墓，遇到一帮“截胡”的，打斗中受了重伤，在医院里养好后，却再也不能生育。
秦家的长辈们只晓得三代单传的孙子忽然“有正事”了，只无论如何不肯听从家中安排娶妻生子，连在外面逢场作戏的女人都没有一个，眼见着就奔四十了，秦家怕不是要在这一代断了香火。
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担忧是真的，秦红军过得像个清修的和尚，非不愿也，而不能也。
“你都知道些什么？”秦红军厉声低喝，“怎么知道的？”
景逍摇头一笑，淡淡道：“您还是不如杜老爷子老成，他只问我怎么才肯救命。”
“你……为什么找上我？”
“我一上来就说过了，想要参观您的私人收藏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秦红军陷入深思，久久不语。
因为这个病，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秦家势力广，北京上海这样的医疗资源最好的城市，他根本不敢轻易打听，小地方的医术他又信不着，也曾出国试过几次，西医并没什么解决之道，国内又诸多避忌，他这两年基本已经放弃了。
“这样，”景逍没想到这个秦先生这么难说服，主动建议道：“您找个方便的地方，有厨房的，我再向您表达下诚意，您不用急着答复我。”
厨房？
要干什么？做菜吃吗？
他秦红军什么时候缺过吃喝了？
不过也正如小姑娘所说，不过就是要参观下收藏馆，他的收藏馆安保措施放在全国都是顶尖的，就让她看一看也不会损失什么。
“好。”秦红军答应道。
景逍见他终于同意了，也高兴起来，三步并两步，在吴老那几人好奇的目光中，走回门口，朝着里面喊道：“袁先生，这边就拜托你，我就不过来了。云熙然，咱们先走！”
云熙然听景逍叫他，也不跟袁外和经理打招呼，转身就走出来，与景逍站在一处。
“吴老，”秦红军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晚点我再过来，保证在拍卖结束前到。”
吴老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那两个工作人员送秦先生出去。
景逍和云熙然就跟在秦红军的身后，走出地下，穿过歌舞厅，再坐上秦红军的汽车，一路去到秦红军附近的一套房子。
“需要准备什么吗？”秦红军在车上问景逍。
“包萝卜丝包子的材料。”景逍道。
云熙然好奇地看了看秦红军，又看了景逍一眼，抿唇没有说话。
秦红军用大哥大给手下人打了电话，让人去帮他准备好，送到这边的房子里。
萝卜丝包子景逍不会做，但架不住她看艾嘉嘉做得多，而且还有云熙然在。
秦红军这几年，阳气失得厉害，因此云熙然输入的日潮汐力比景逍的月潮汐力更适合他。
秦红军强忍着没开口问，就坐在一边看着帅得像歌舞厅男舞头牌似的云熙然，“笃笃笃”地拿着菜刀切萝卜，景逍明显不怎么熟练地和面，擀面皮，再将云熙然拌好的萝卜丝馅料包进去。
要不是他眼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做好的，就这两个孩子包的四不像的包子，他是绝不会吃一口的。
包子也不多，就六个。
秦红军咬了一口，嚼了嚼，嗯，别看样子不怎么样，味道还不错。
咽下去几秒钟后，一股暖意从胃里向四肢百骸扩散，如果之前景逍让他感受的是山泉，那此刻便是温泉，而且是让他舒服到极致的温泉。
然后他便做了他三十多年从未做过的事。
狼吞虎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抢食一样，一口气干掉了六个包子。
仰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