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风中寒意仍未退尽,凉风掠过城郊窄道,吹得押送贡品的官差一个个缩起脖子。
忽然,天空飘下几张纸笺,其中一张正拍在一名官差脸上。那人拿下一看,只瞧见上头印着几个大字——前有埋伏,速速改道。
其余官差见了,纷纷拾起纸张查看。
每一张的内容,都一模一样,笔迹不像人为书写,更像是印刷。
“什么东西?”领头那名骑马的官员道。
“爷,您看。”其中一名官衔较高的差役收了那些纸张,恭恭敬敬递上。
官员接过看了,冷眼嗤笑一声,却不说话。
“爷,您说这会不会同前几日那帮人是一伙的?”差役问道。
“小心为上。先回驿馆,再派个人去衙门问问。”官员言罢,打马掉头南行,一行人亦战战兢兢跟随他脚步回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窄道上。
窄道往北数里外有个槐树林,靠近道旁的几棵树上藏了不少人,一个个手里握着大刀,聚精会神盯着窄道看。
“怎么还不来?”一名蓄着小胡子的小辫子蹙紧眉头,道,“不会是半道停下了吧?”
“停不得,贡品进京,若有延误,那制使的脑袋便保不住了。”谢承钧穿着一身褐色短打蹲在树上,拨开茂密的枝叶,看向窄道。
“我说谢兄,你那美娇娘,就真不管她死活了?”一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子问道,“虽说她身手的确不错,但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官兵,凶多吉少啊。”
“大丈夫岂能拘泥儿女情长?”谢承钧道,“能为反清大业牺牲,也是她的荣幸。”
“谢兄果然大丈夫。”小胡子说着,突然竖起耳朵道:“有人来了。”
众人屏息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却都愣了愣,一阵面面相觑。
“好像只有一个。”尖嘴猴腮道。
“难道是探路的哨兵?”谢承钧蹙眉。
小胡子眼角瞥见一抹青色道袍衣角,立刻愣住:“萧言庭?怎么是他?”
“穆逢春,”萧言庭走到小胡子藏身的那棵树下,双手环臂,抬眼一瞥,神情淡漠道,“你身为管堂,协掌离火堂大小事宜,做这么大决定,竟连一声招呼也不打?”
“属下只是觉得这点小事,实无必要令香主费心。”穆逢春跳下树道。
他的神情恭恭敬敬,语调却充满不屑。
“是不想打扰我,还是嫌离火堂不够扎眼,想多折腾些动静,好吸引朝廷注意?”萧言庭话到一半,神色忽的一沉,眸光也变得凌厉。
穆逢春摇头否认:“属下绝无此意,属下只是……”
他话未说完,萧言庭便已挥出一拳,朝他面门而来。穆逢春本能后仰躲闪。萧言庭一招未老,已垫步欺上,侧身以肘重击穆逢春胸腔。
穆逢春躲闪不及,被这一击打中,连连后退,旁观人等见状都跳下树,纷纷围了上来,拦在二人中间,道:“萧香主,就算穆管堂有错处,也该带回许州由柳刑堂处置,在这打起来,一会等押运贡品的官兵来了看见,岂非……”
“他们不会来了。”萧言庭仍旧沉着脸。
“为何?”众人纷纷愣神。
“改道了。”萧言庭漫不经心道。
“改道?”一干人等闻言面面相觑,“怎就改道了?改何处了?”
“不知,”萧言庭一耸肩,道,“许是听到了风声。”
谢承钧眉心一沉:“萧言庭,是你搞的鬼?”
“谢兄何出此言?”萧言庭波澜不惊。
谢承钧冷哼一声,嗤笑说道:“我等在此行事,你却向朝廷报信,这是安的什么心?”
“哦?你看见了?”萧言庭神情自若,“谢承钧你这一张好嘴,真是信口开河,张开就来。这么大的锅,我可背不起。不过——”
他画风一转,直直盯住谢承钧双目,眸光寒冽,意味深长道:“听谢兄这口气,离火堂上下行事,都得听你号令?”
谢承钧一时语塞,不等他想出的话,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拳,向旁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场诸人除萧言庭之外,纷纷诧异扭头,正看见易晴柔右手握拳,满脸杀气站在谢承钧身后。
一精瘦汉子赶忙上前圆场:“谢大嫂,你是几时……”
“把你的臭嘴给我闭上,我不想再听到与他有关的任何称呼!”易晴柔怒斥道。
“柔儿,”谢承钧捧起易晴柔的手,做出大喜过望之状,“原来你没事?谢天谢地……”
“我谢你姥姥!”易晴柔一脚踹倒谢承钧,大声斥道,“少给我拿腔拿调装深情,赶紧把钱还我,一拍两散!”
“柔儿,我们是不是有误会?”谢承钧在穆逢春等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仍旧做出一副深情之状,“你听我解释……”
“快还钱!少给我废话。”易晴柔攥紧拳头,跳步飞踢,再次将人踹倒在地。
“谢……啊不,易姑娘,你们有话好好说,切莫伤了感情。”
“是啊,夫妻哪有隔夜仇……”
一帮沆瀣一气的猥琐男纷纷上前相劝,拦在二人中间。易晴柔打不着人,泄不了愤,还讨不回原主的债,又想到自己远离家乡,遇上这么多倒霉事,吃不好也睡不好,一时悲从中来,当即红了眼眶。
穆逢春当她心中动情不忍伤人,便忙说道:“好了好了,易姑娘心中有气,也该撒够了。女儿家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始终冷眼旁观的萧言庭听到这话,眉心倏地一蹙。
易晴柔只是伸出右手,掌心摊开在上,一字字对谢承钧道:“还、钱!”
“易姑娘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谢兄已如此诚恳……”
“若拿不出钱,可以立个借据写明欠款数额,日后慢慢还清。”萧言庭走到易晴柔身旁,垂眸冷视谢承钧,平声静气道。
“萧香主,人家两口子的事,您在这插什么话呀?”那精瘦汉子道。
“既然外人插不得话,你们刚才又在做什么?”萧言庭反问。
“这……”众人一时无言。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易晴柔藏在宽阔衣袖下的双手发出微微的颤抖,“一无婚约,二无双亲之命,你们凭什么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逼我和他在一起?”
“可是姑娘家的清白……”
“他要真的懂得维护我的清白,为何会将我和他之间的事,无所巨细,都闲说给你们听?”易晴柔昂首质问。
谢承钧在众人的搀扶下,一步步朝易晴柔走来。
易晴柔见他靠近,眸光忽地一动,余光瞥见萧言庭腰间有佩剑,立即便拔了出来,双手合握剑柄,直指谢承钧喉心,高声说道:“不管你们想说什么,都在这给我听好了。我乃清白之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也从未与这姓谢的定过姻亲。如今我父母双亡,婚姻大事,全凭我自己做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胆敢近我一步,我便敢杀他!其余无关人等再多言,我便一起杀!反正如今都是戴罪之身,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言罢,她深吸一口气,对谢承钧道:“把你钱袋拿出来,一共三百二十六两八钱,身上有多少便还多少,剩下的回去给我立个字据,一毫一厘都不能少!”
“没事的谢兄,”精瘦汉子凑到谢承钧耳边说道,“你先拿给她,回去再慢慢哄。反正都是夫妻,你的还不就是她的?”
谢承钧一语不发,眼角余光冷冷扫过萧言庭,从怀中掏出银囊,扬手扔到易晴柔怀中。易晴柔即刻拆开倒出细数,连银票加碎银、铜板一起,共有一百九十二两三钱。
易晴柔握紧手心银钱,眸光颤动不止,露出庆幸之色,轻声念叨:“终于能活下去了……”
萧言庭离她最近,听到这话,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易晴柔收好银钱,揣回怀中,对谢承钧道:“还欠一百三十四两五钱,现在就回去给我立字据。”言罢,即刻转身走开。
萧言庭扭头望了一眼,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之中发出微微的颤抖,心中隐有几分动容。然男女之别,不可逾越,虽怀同情,也不便堂而皇之上前照看,只能默默跟上她的脚步。
回到新的暗桩据点,萧言庭立刻安排人手准备车马,打算将穆逢春等擅自行动之人都押回许州。易晴柔则在暗桩一众人等好奇的目光下,押着谢承钧走进另一间屋子。
“真没想到,你是这等水性杨花之人。”谢承钧在屋内站定,忽然说道。
“你特么是个脑瘫吧?”易晴柔当即踹了他一脚,谢承钧也没给她面子,扬手便要打她,却被她抓起椅子,一头砸倒在地。
她在现代时从来没和人打过架,只有在练散打的过程中与同班同学比划过,或是参加比赛,才会动拳脚。
但面对这个败类,她实在是忍不住。
“不会说话可以不要说,满脑子自我意识过剩,觉得整个地球都围着你转是吧?”易晴柔把椅子往地上一掼,道,“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自己满脑子龌龊,无耻、下流、不要脸,还把锅都甩给女性,那易家大小姐就是被门挤了脑袋才会看上你这种东西!”
她没给谢承钧机会,继续指着他鼻子骂道,“明明什么便宜都占完了,却给对方贴标签、下定义。知道苏轼和佛印的故事吗?你心中有屎,所以看到的都是屎尿屁!脏的是你自己!”
“你一个女人怎么能说这种粗话……”
“说了怎样?轮得到你管吗?不要觉得我会怕你,现在我不想和你争辩,我就问你,借据写还是不写?不写我就打死你!”说着她便再一次抄起椅子。
“你别觉得自己攀上萧言庭便是上了高枝。我告诉你,你已委身于我,他顶多就是同你玩玩,谁会看得上一个像你这样又野蛮又粗鲁的残花……”
易晴柔不等他说完,一个大耳刮子便扇了过去……
一顿毒打后,易晴柔终于如愿拿到了借据。她捧着借据,仿佛中了五百万彩票,满脸欢喜地跑到院子里,看着四面高墙,却忽然陷入绝望。
是啊,她被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回不了家,见不到家人。难怪刚才会发疯,对谢承钧一通乱打。
为了安身立命,光拿回钱是不够的。明清两代对女子压迫已到了极致,原主未婚失身又分手,必然还会受到重压。
想到此处,她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声抽泣。
“都解决了?”萧言庭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易晴柔赶忙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
“世人千面,各有不同,谁都难免遇上败类,”萧言庭道,“既已决定重新开始,便别被过去困住。”
“谢谢。”易晴柔小声说道。
“姑娘不必谢我,”萧言庭道,“反倒是我,得谢谢姑娘。”
“为何?”易晴柔疑惑回头。
“谢承钧此人玲珑八面,在天地会内外十三堂来去,如鱼得水,就连总堂山主都会给他几份薄面。”萧言庭道,“他在汝州惹出这档子事,我正愁不知如何找他晦气。姑娘那几拳几脚,才是帮在下出了恶气。”言罢,恭恭敬敬朝她躬身拱手,行了个面对长辈方会用到的礼,显是诚心道谢。
“所以你不像他们那样拱火,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易晴柔问道。
萧言庭摇头:“不是。”
“当真?”易晴柔狐疑道。
“不管姑娘信不信,萧某的确能够理解姑娘之苦。”萧言庭坦然笑道。
易晴柔愕然。
萧言庭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见她似有犹疑,便问道:“对了,天顺镖局之事,在下都已知晓。易姑娘如今是不是没有去处?”
“嗯……”易晴柔点头,神色躲闪。
萧言庭展颜一笑:“那么姑娘可愿同我回许州,加入离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