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金避开我的视线，轮椅缓缓滚动到人群中央。

他说：“欢迎诸位今日的到来，尤金感激不尽。”

“这个酷暑总是晴雨交加。”

他抬起苍白的眼帘，目光淅淅沥沥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前几日我经不住着凉，刚刚服药后才能出来走动，感谢大家的关心。”

可笑的是没有人出声。

刚才贵族们还叫嚷着让尤金出来，如今尤金真的出现，他们表现得却没那么热情。

好半天才有人出来活络氛围：“管家，快把刚才那个粗鲁的家伙带下去……”

尤金却忽然上前一点：“诸位，我们吃蛋糕吧。”

“查尔斯，把灯关掉，点亮蜡烛。”他不给任何人反应的余地，“我想现在就许今年的生日愿望。”

查尔斯立刻领悟，倾身说“是”。

大厅倏然黑暗下来，人类远古时代对黑暗的恐惧在此时发生作用，在场所有人都清醒不少。

蜡烛微弱的灯光亮起，大家的注意力终于从我身上转移，有人大声说：“唱生日歌！庆祝尤金少爷的20岁生日！”

“噢，看看呐，这蛋糕多漂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人类专门为生日所创的歌，也只为生日所唱。

人类的语言很多，但只要是这首歌，曲调都一样。

尽管如此努力放空，我仍然想告诉他们所有人，这是尤金的21岁生日，不是20岁。

这几乎再次在我内心掀起轩然大波，但一想到也许会给尤金继续带来麻烦，我不敢再出头。

所以我静静站在那里，看见蜡烛上跳跃的火苗照亮尤金的脸庞。

我看见他双手合十，许愿后再次睁开眼睛，眼眶已经泛红。

我看见他把蛋糕切分给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轮椅上，吃完一块后，眼泪像溪流。

我看见，他在蜡烛灯光下，迫不及待在众人面前歌唱完圣歌。

我想到直子。

为什么，你们都在生日哭泣？

所有仪式终于结束。

“再次感谢大家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尤金说。

然后他穿过笙歌乐舞带我离开。

我看着他拉住我的手，冷白瘦削，骨节分明，走廊里的灯光幽暗昏黄，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尤金的轮椅走动很慢，他却生怕我们走散，拉着我，一步一步走。

我喜欢这种感觉。

“还去集市吗？”我问。

尤金没有回答，我只好抓紧他的手。

就在这时我们身后传来查尔斯的声音。

查尔斯对尤金说：“少爷，把他留下。”

尤金停了。

他微微转过轮椅，幽蓝的瞳孔一动不动盯住走廊尽头的索菲亚和查尔斯，像是某种无声的警示。

索菲亚瞬间看出尤金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不会送他走的，少爷，查尔斯只是和他说些话。”

我难以接受这样对峙的场面。尤金已经很累了，我感受得到。

于是我慢慢用两只手包住他的手。

我说：“放心吧，哥哥。”

这是第一次，“哥哥”的称呼水到渠成。

不需要训斥，不需要规矩，我情不自禁叫出口。

今夜他保护我。

“晚安，哥哥。”我感受他的僵硬，安抚他说，“等查尔斯跟我说完，我就偷偷来找你。”

尤金没有立刻回答，垂下眼帘，抓紧我的手。

“哥哥……？”

我看见他眸光在深沉的夜晚中烁动了一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好久，才说：“记得要回来找我，莱恩。”

“好。”我笑起来，“决不忘记，哥哥。”

……〉

【哭着吃蛋糕，该有多难过啊……】

【呜呜呜呜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了莱恩不被带走，和这群虚伪的家伙完成了所有宴会流程！】

【查尔斯他们要带莱恩去哪里？因为那句脏话、为了尤金出头打人，他们要送走莱恩？】

【噢不，我不信！他说过会回去找他！】

〈……

尤金在女佣的陪伴下，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的背影逐渐黯淡，变成无数小点，细细麻麻地消散在梦中。

残虫所迎来它的白天。

这回我保持了整整一天清醒。

护工虫送来劣质营养液的时候，惊讶的光亮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尽管依然蓬头垢面，昏睡半个月，我的精神面貌竟明显好转，像个正常人。

护工要我出去走走，我毫不犹豫拒绝，然后再次回到床头，环抱双膝开始回忆。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断地复盘梦中每一个细节，在脑海中加深印象，希望梦的记忆会真正留在我身体里。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记得带上礼物，要记得回去找他。

为此我不惜缠着护工要来纸和笔，每天除了回忆就是记录。

那天，我真正把所有发生的事情记录完毕，睡得比谁都安稳香甜。

我再次回到富查林顿。

……

查尔斯他们没有送走我。

那是个恬静的夜晚，我已记不得查尔斯都对我说过什么，总之，从头到尾我都灵魂出窍，时刻惦记着尽快去找哥哥。

等查尔斯终于放我离开，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向集市。

谢天谢地！

贩卖宠物的摊位还没有关门！

但事情往往不能高兴太早，摊上最高贵优雅的品种猫已经售空，只剩下一只模样桀骜不驯的黑猫。

“这是今早我才找农户拿的。”摊主热情地说，“便宜健康，好养活，嘿，就是有点儿皮，成天想着怎么往外跑！”

我盯着那只小黑猫，它瞥我一眼，若无其事继续咬笼，用爪子挠笼。

摊主说：“不过看您这样，应该是不屑于养这种小土猫的吧？没关系，您下周来找我，一周之内，我准给您捉只锦衣玉食的……”

“我要了。”

“哈？”

我从包里拿出玛丽阿姨给我留的所有钱币，放在他手里：“我说，我就要这只猫。”

“哎，好，好！”摊主喜笑颜开地收下钱币，“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位衣着出众的贵族少爷怎么会夜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买下这样一只平凡甚至被认为是“不祥”的黑猫。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想给尤金有关生命力的陪伴，而无关于财富、权力、血统。

……

来到尤金卧室的一瞬间，他却根本没注意我提着什么，一切目光都只落在我身上。

“莱恩。”他像是恍惚在梦中，终于松出一口气，“你来了。”

我笑起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没待我说完，他已扶动轮椅来到我身前，张开双臂。

那一瞬间我承认我是愚昧的。

我没明白这是在干什么。

尤金洞穿我内心的困惑，微笑说：“俯下身，同样张开你的双臂抱住我。”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还是照做。

我把盖着黑布的铁笼放下，然后张开双臂俯身。那感觉十分奇妙，当我们身体靠近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的下巴贴在他的肩膀，双手慢慢合拢，直到我们将彼此“圈”住。

刹那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包裹住我。

那太安稳了。

你们也许抱过一只机械狗，也许抱过飞行舱里防止失重的柱子，但你们一定从未抱过另一个同族。

我说的是，仅仅出于情感需求，两只虫做出这样的举动，而不是战场上你必须抱起同胞疲于奔命，还是出于被命令。

那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体验，灵魂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与片刻自由。

“这是拥抱。”尤金说，“和亲吻一样，可以作为离别时的礼仪。”

“那我们现在要离别吗？”

“不，此刻是因为重逢。”

我看着尤金。

尤金说：“很开心的时候，也可以拥抱。”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不安的时候，寻求慰藉的时候，也可以拥抱。”

“我懂了。”

那么，我想，尤金想借由这个拥抱表达的意思应该是第一种，他很高兴再次见到我。

而我是第二种。

和尤金拥抱，让我感到这场生日的风波终于结束。

我们终于可以享用这个夜晚的安宁，只有我们。

……

尤金对我带来的这只小家伙喜欢的不得了。

这只皮小猫好不容易扒开笼子，原本到处乱窜，一待到尤金怀里就变得乖巧。

“它好漂亮。”尤金不断用手抚摸他亮丽的皮毛，每一次抚摸都让他的心脏加倍战栗。

他给它取名“起风”。

“起风，真漂亮。”

这是富查林顿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外界注入的血液。

“可它也将变得像我一样了。”尤金说，“不能让查尔斯发现它在这里，我们得把它藏起来。”

“为什么，尤金？”

我始终没忘记刚才问他的问题，静静看着他，看着他垂下的眼帘和不断在黑猫身上抚摸的纤白手指。

很久的沉默后，他开始讲述一些我们从未谈及的往事。

……

16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问我想与什么样的人成婚。

那是母亲不辞而别的第二年。

我说，我的愿望很简单，我希望我们彼此真心相爱。

那样，我的后代，也许就不会饱受思母离别之苦。

父亲说好。

很神奇，这段对话结束的第一周，我就在我的生日宴上遇到这样一位小姐。

她温柔、善良，在我都没注意到的细节之处对我加以关照。我的生日宴上，旁人只管和我父亲攀谈阔论的时候，只有她的目光会为我停留。

遇见她之前我坚信，即便出生在富查林顿，天生的残疾也依旧会令这些上流贵族为之鄙夷——那些生日宴无人为我欢庆，就是例子。

他们之中没人愿意将自己、自己的女儿，乃至任何亲朋好友介绍给我认识，除非……

我不愿提及除非。

总之，他们只需要和我父亲打好交道就行了。

那时他们的疏离与考虑，我都可以理解，也在他们想通过我和父亲交流时，心甘情愿让他们行个方便。

但在那个年纪，我心中依然对未来的伴侣拥有一份美好的憧憬，祈求上天赐我这缘分。

然后她真的出现。

她叫安吉丽娜。一个勇敢、聪明，而又美丽的姑娘。

宴会上她对我无微不至地关照，所有人都告诉我这就是爱情，在我耳畔反复告诉我，这世上除去她与父亲以外，不会有人再像这样爱我。

我相信了。

……〉

有句话我一直很认同，爱是愿意袒露自己的伤口。尽管丑陋、狰狞，但在正确的人眼中，依旧被爱。

尤金终于敞开心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