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渊将固魄丹喂给晗璋之后，他的伤势趋于稳定。不过人还是一直昏沉着。

蚩魔送来的固魄丹一碗碗喂下去，起色始终不大。潜渊于是在药物之外，每日还不断以真气替他护养元神，如此大概过了六七天，晗璋终于肯自己咽药了，潜渊心里这才如同落了一块大石。

因为送药，蚩魔和凌霄等人渐渐往来竹林轻车熟路。不久之后，无妄也躲着他父亲悄悄跑来，名其名曰要照顾晗璋。

可他这种照顾的方法真不够给潜渊添乱的。每日来了什么也不做，就守在床边对晗璋没完没了的念叨，说起晗璋对他的种种呵护，一会自责功法不够精湛，拖累了晗璋，一会儿又发誓赌咒，只要晗璋好起来，他这辈子必会做牛做马报答他一生。

潜渊赶了他几次赶不走，只好硬着头皮听他絮叨。结果，过了几天晗璋依然不见复苏。无妄大概觉得是自己不够诚挚，益发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痛哭流涕的怨怪自己，一不小心脱口而出，是因为他才把天机阁招来的。

潜渊一听登时勃然变色，把人扯过来，定要他交代清楚。无妄抽抽泣泣把他如何想与晗璋共患难，因此悄悄撕掉了晗璋遮掩行迹的符术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潜渊听完，当真用尽他生平最大的克制力，才没有翻脸。只是招来了蚩魔，叫他把儿子带回去管教。

蚩魔快被自己这不知轻重的儿子气疯了，更气的是他居然单独跑到冥主跟前来自己坦陈过失。人家师兄弟情分非常，万一冥主翻脸，不顾蚩族的面子，直接弄死他还不是轻而易举！这蠢儿子，连找死都不会找个舒服点的死法！气急败坏的蚩魔当场甩了无妄一巴掌，直接把人拎回去关禁闭了。

这回竹林总算清净下来，凤凰每日定时定点守在窗口探望晗璋，但晗璋从来不给回应。又过了十余日，潜渊坐不住了。他听人说九嶷山上有种仙草，能助修道之人重塑经脉，温补元神。于是打算走一趟。

走之前，潜渊把凤凰叫道跟前，叮嘱它：“你替我看他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随后又将竹林四周结界一再加固，外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自然也无法出去，潜渊这才放心的走了。

但是没想到九嶷山上，有几头看守仙草的恶兽，十分凶横。潜渊急于救人，轻敌冒进，身上接连被划了好几道口子，才勉强抢到两株仙草。等他急匆匆赶回竹林的时候，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日。

落日时分，他刚打开竹林的结界，来到竹舍前面，一眼就看见晗璋依着凤凰，坐在屋外竹木台阶上，神色萎靡的发呆。

潜渊尚且不敢相信，眨几下眼睛，才确认晗璋的确醒了！他大喜过望，匆匆几步敢上前去：“你醒了！”

潜渊伸手摸了摸晗璋的额头，发觉不烫，又搭了撘他的脉搏，尽管有些虚弱，但十分平顺。潜渊呼了口气，放下心来，赶紧扶他：“快起来，怎么不好生躺着，刚醒就胡乱下地？这里没人，复发了怎么办？”

晗璋从看到他那一刻，好像整个人都呆滞得做不出反应。任凭潜渊把他扶到床上，又掀开他肋下的伤口看了看，整个过程晗璋全然任由摆布，眼神投注在潜渊身上，片刻也挪不开。

直到潜渊见他的伤口没有挣开的迹象，脸上浮出笑意，一抬头与他看个正着，潜渊猛的怔住，原本刚想说些什么，一下却忘了。

“师兄。”

“嗯？”

“我……我以为，你又丢下我去了。”

潜渊解释说：“我去了趟九嶷山，给你找仙草，耽搁了两日。幸好叫我找到了，你歇一歇，我待会煎了给你喝。”

晗璋依旧苍白的脸色木然盯着他，一语未发。

潜渊突然反应过来，怕是他还对之前那番争吵没能释怀，他斟酌半天，才小心道：“晗璋，我……我那天说错了一些话，要是伤到了你，我……我不是有心的，你就……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晗璋缓缓伸出手去，哆哆嗦嗦的拉住了潜渊衣袖的边缘，指尖如履薄冰般摩挲着那块布料，仿佛是为了确认了眼前这个是真人。

“师兄，在我即将身死魂灭之际，我听见你在叫我。哪怕我一脚已经跨入了虚空之境，只要是你叫我，那我说什么也得再回来看你一眼。三界九域，你就是我的神魂所系。”

潜渊张口要说什么：“晗璋……”

“我知道！”

晗璋忙着打断，气息一急，扯得他肋下生疼，晗璋皱了皱眉，顺过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不该多说。可是这些话堆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我就今天再说这一次，以后永远不提，你容我说完，行吗？”

潜渊看了他半天，最终妥协：“你说吧。”

晗璋脸上扯起一个笑容，缓缓道：“我天生执拗，不懂容让，也学不会妥协示弱。曾经树敌无数，招揽麻烦一大群，可我并不曾怕过。唯独在你面前，在你面前我只能输，永远不可能会赢。师兄你光看到我同你吵闹争执，可你不知道，其实我比任何人都痛恨做伤害你的事情。”

晗璋眼眶红红的，低着头也不看潜渊，继续道：“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像不易那样只把你当兄长，我也愿意跟在你身后，永远做个受你爱护的小兄弟。可是……就算我再死一百次，也还是断不了这个念头，我还是会嫉妒你身边出现的女人，还是想霸占你的注意，想你的余生里占据一个重要位置。你说我不能一错再错，可我不明白，我爱你究竟错在了哪里？师兄，我无法对你等闲视之，如果你容不下，可以甩开我再也不用理会。可要是你还肯把我留在身边，能不能别再苛求我断绝这番心意，除此以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有一滴泪水掉下，打湿了潜渊的衣袖。晗璋已经说不下去了，他把头埋到最低，掩盖住哽噎，肩头不住微微发抖。

潜渊心里一时错乱极了，扪心自问，他并不曾挥霍过晗璋的感情。可看到他这一路走得跋山涉水，遍体鳞伤，全因自己而起，他又忍不住觉得负疚，全然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晗璋才好。潜渊抬了抬手想去晗璋的背上安抚两下，只是犹豫良久始终没有落上去。

红尘十丈，生死之间穿梭几度，潜渊到此刻突然疑惑起来，为什么不可以？权当哄一哄他，成全了他这番心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很快，理智便阻止了他这股子冲动。晗璋想要的绝不是同情之余的施舍，他这一步一步，走得无比沉重，如若换来得只是潜渊违心草率的敷衍，于他于己都太公平了。

潜渊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轻轻在晗璋背上拍了几下：“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我去把仙草给你煎了，喝完你休息一下。”

仙草见效奇速，连着喝了几日，晗璋便能下床自如了。

竹林安静清幽，本就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加上潜渊照料精细，晗璋修为根基厚，那一身伤虽沉重，一旦越过了危险关口，恢复起来速度却也极快。潜渊有心让他多静养一阵子，便绝口不提回九幽的事。晗璋也不问，那日谈话之后，两个人如出一辙的好像把那一页给揭了过去，起居作息，一概相安无事。

晗璋渐渐好起来，最高兴的莫过于那只凤凰。她每日都飞到竹舍前面，围着晗璋闹一会儿。晗璋前头同她接触的时间短，如今倒腾出大把时间，慢慢同她培养默契。

凤凰长大的速度虽然快，但在神禽里毕竟也还算年幼，潜渊平时沉稳，眼下终于有了晗璋肯陪着它闹，当然乐意。

不过短短几日，凤凰居然就习惯了晗璋变着花样的呼唤，一会儿口哨，一会儿又短笛，连潜渊都听得糊里糊涂，那凤凰却毫无凝滞，被晗璋召唤得来去自如，看着倒也有趣。

这日潜渊端着一碗熬好的药，在竹舍旁边找不到晗璋。便绕到另一侧的瀑布边上寻他。这是凤凰日常喜欢带他玩耍的地方。

穿过竹林，潜渊还没到水边，就听见一阵磕磕绊绊的笛声，调子很耳熟。潜渊一怔，辨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经常吹奏的小曲。他一抬头，遥遥的看见晗璋坐在崖壁中间凸出来的一块山石上，手里生涩的操纵着短笛，笛音歪歪斜斜，很不成章法，但他神色却专注极了，仿佛曲调中蕴藏着无限心事一样。

潜渊微微一抿唇，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想到晗璋从前除了练功，向来对这些旁门左道没什么耐心，这支曲子能让他吹成这样，已经十分难得了。

潜渊身法一动，悄无声息的落在了晗璋身边。

“你吹成这样凤凰也能听得懂？”

晗璋被吓了一跳，笛音戛然而止，潜渊已经把药碗递过去。

“该吃药了。”

晗璋放下笛子，接过药碗，仰脖一饮而尽。潜渊这时发觉他耳朵尖儿居然有点泛红，潜渊嘴角不由自主的弯了弯，顺手拿起那支短笛，掐好音孔，说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粗糙的吹法，笛子哪儿能那么吹？”

“我胡乱吹着玩的。”

事实上，这首曲子晗璋偷偷学了很久，无非是寄托些许情思。原本以为瀑布这边只有他和凤凰会来，才会躲来练习。没想到会被潜渊突然被撞破。

晗璋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于是只好强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潜渊拿着短笛，按孔排律，轻车熟路的把曲子从头吹了一遍。清透的乐声在竹林里飘飘荡荡，风穿竹林，飞瀑流珠，凤凰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展开一副五彩斑斓的翅膀，低空盘旋一阵，又隐没在竹林之后，宛然一副错落的人间景致。

随着笛声尾音悠长的划出去，在空谷中泛起回响，潜渊慢慢放下笛子，轻声问：“左右无事，我来教你，想学吗？”

晗璋方才镇定的神色马上出现松动，眼里有了光，像是旁边瀑布中万千晶莹剔透的水珠撞了进去。潜渊让他这副样子看得有些心软，就想抬手去给他理一理不甚整齐的头发。

可凤凰突然的一声清啸打断了他，就见不远处，一只来自九幽的鬿雀口中衔着一卷竹筒，飞到近前丢到潜渊怀里。大概是看到了神鸟虎视眈眈的目光，它不敢耽搁，自顾自朝远处飞走了。

潜渊打开竹筒上的九幽封禁，抽出看是一张信笺，还是凌霄手笔。

信笺很短，潜渊还没看完，便噌的一下站起身。凌霄信上说，地火岩又起了异动！

可是四颗巽灵珠明明才被封进去不久，怎么会这么快失去效力？大概事出紧迫，凌霄信中说得不甚详实，潜渊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一趟了。可是晗璋……晗璋他伤势刚有所好转，潜渊本不想让他再去九幽那种阴暗地界。但若不叫他跟着，他肯定又不高兴。

潜渊这么一迟疑，回头正对上了晗璋静静注视他的目光，当即收起了疑虑，道：“是凌霄，她说地火岩又起了异动，这太不寻常了。咱们得过去瞧瞧。只是你的伤……”

晗璋已经站了起来：“不碍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