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竹林，晗璋反手把结界放下。霎时清风只能在结界中来回激荡，竹海掀起阵阵风浪声，好像不管外面多少纷扰，在这自成一方小天地里，始终都能留有些许安宁。

堵在潜渊心口的那股窒息感终于有所缓和，但他仍然无意识的攥着晗璋的衣袖没有松开，直到听晗璋担忧的叫了他一声：“师兄？”

潜渊这才回神，他松开了晗璋，慢慢走回竹舍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往后一连几日，他足不出户。晗璋每隔一阵子便会在他房门前来回徘徊，一下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一下又问他渴不渴。可是潜渊始终爱答不理，晗璋也没办法了。

到了第三天上，大清早，晗璋突然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起来，说凤凰生了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求师兄赶紧出来看一眼。

潜渊大概心情有所平静，也可能是被他缠得无奈，终于打开了房门。

只见晗璋正在院子里摸着凤凰，悄声细语的同它打商量：“你乖乖听我一次，把师兄哄好了，我去捉几只百灵鹦鹉来给你玩，好吗？”

潜渊听着好笑，晗璋一抬头已经看到了他，顿时惊喜：“师兄，你快来看看，凤凰这几天不吃不喝，一把一把掉毛，它是不是病了？”

潜渊走过去摸了摸凤凰的喙子：“晗璋是不是又来烦你了？不用理他，自己玩去吧！”

那凤凰如蒙大赦，欢然展翅走了。

潜渊也不理晗璋一旁装腔作势的抗议，自顾自走到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下来，一拍旁边的位置：“你别吵了，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晗璋见他如此，只好停下一番耍宝，沉默的坐在他边上。房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晗璋系了几只风铃，此时四周寂静，唯有它们叮铃叮铃，煞是好听。

晗璋忽道：“师兄，你知道海外有座员峤山吗？据说长在海上，山里的飞禽走兽全都是白色，树木长得都像珠玉一般好看，凡人吃了就能长生不老。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处寻常仙圣也不易找到的所在，我很想去看看。

潜渊没说话，晗璋就继续道：“不如我们去找找看吧？我不理人界，你也别再理九幽。爱崩塌就去崩塌，爱纷争就去纷争，咱们去咱们的海外仙山，哪怕三界真的毁了，咱们只有几年好活，起码也活得自在遂心，你说呢？”

潜渊的心弦被不轻不重的拨弄了一下。这么多年，走到最后亲生父母原来只把他当成一件装混沌的罐子，养大他的师父师娘，只想处心积虑算计他的力量，曾经并肩作战的九幽事到临头才发现，一直未曾对他敞开心扉。原来……只有晗璋始终在他身边，只有这个任性妄为的师弟，哪怕生死当前，也不肯辜负一个对自己的承诺。

潜渊黯淡的眉宇低垂下去，半天后，道：“晗璋，你能让我抱一下吗？”

“嗯？”

还没等晗璋点头或是摇头，潜渊身子一歪，已经靠了上去，伸出手臂缓缓搭在了晗璋的肩头上。

那一瞬间，好像有人在晗璋的胸膛里擂了一通急鼓，把他心跳敲得乱七八糟，几乎连气儿都不会喘了。他梗着脖子在原地化成了一块石雕，一动不动，鼻子里又闻到了那股摄人心魄的清凉草香。

潜渊低声问：“你那天为什么要拦着我？”

“嗯？”晗璋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神魂拉回来：“哦……我，我是因为……”

晗璋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宁可苦了自己，也不肯亏待别人。如果一时激愤之下，你那天伤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你的本愿，你会自责的，尤其还有一个是你的亲生父亲。”

潜渊：“我好像才明白你说的那话。还记得吗？你说魔心可以带给你力量。我现在体会到了，原来当一个人的悲伤和愤怒都无济于事，就会本能想找些东西来支撑，找些什么人或事去责怪，希望有个理由能去……”

“怨恨。”晗璋替他说了出来：“这世上最让人走投无路的事情，就是你发现你面对的所有非难都无可对抗。选择怨恨会容易一些，因为恨是可以对抗的，当你恨上一个人或一件事情，就不会觉得自己那么无能为力。”

潜渊：“你曾经也是如此吗？”

晗璋点了点头。

潜渊轻声问：“你恨什么？恨过我吗？”

晗璋摇摇头：“我怎么会恨你？”

潜渊缓缓道：“你这半生酸苦全都由我而起，倘若你不能恨我，就只会把火气撒到别的人头上。晗璋，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晗璋沉默了，隔了好半天，才听见他喃喃道：“我不敢奢求。”

曾经见骨的伤痕还未痊愈，即便执拗硬气如晗璋，也实在有疼怕了的一天。他毕生孤傲嚣张，不懂圆融退让，唯独在潜渊这里，让他深切的记下了吃一堑长一智。

两个人一时都默默无话，潜渊心里本怀着千头万绪，此刻却偏偏理不出那一根开口的线头来。

这时凤凰突然盘旋回来，打破了眼前僵局。他俩同时把目光看向凤凰，见她小巧优美的喙子里竟然好叼了几条鱼，晗璋诧异道：“你不是天生神鸟吗？怎么也会贪这种口腹之欲？”

大抵是平日里见晗璋抓鱼掏鸟见惯了，凤凰便以为人人都跟晗璋有一样的喜好。它想哄潜渊开心，出去转了一遭，也没什么可献宝的，只好只叼了几条鱼回来。晗璋当即挽起袖子，上前干净利索的把鱼给简单收拾了，拿一根松木穿上，直接站在院子里，就叫凤凰喷火，替他烤鱼。

凤凰乃是神鸟一族，如今竟被晗璋如此纡尊降贵的差使，不知为何，它居然不恼，当真帮着晗璋烤起鱼来。潜渊从旁看着这副情景，哑然失笑，实在不知该作何评论。

往后几天，两人一鸟躲在竹林中，练完功就逗逗鸟，没事他们还把竹舍内外重新修葺了一遍，日子过得安闲自在。竹林周边那道结界将一切扰攘的人和事都挡在外面，这里俨然成了世外桃源。

潜渊心情渐渐好转，闲来无事，又动手给晗璋做起了笛子。

晗璋本来随身携带过一只短笛，那天被潜渊无意拿来摆弄，发现音色不怎么令人满意，潜渊调了半天也无济于事，随口问晗璋：“你这笛子哪里来的？难怪一首好端端的曲子，也能让你吹成那副样子。”

晗璋：“乡下市集里随手买的。师兄，你再给我做一支吧！你原说要给我的……上回我重伤，昏昏沉沉时就在想，那笛子我到底还是没拿到。就感觉特别不甘心。”

潜渊听了好笑又心酸：“你当时神识已然涣散成那副样子，连碗汤药都灌不进去了，那种情形下，心里居然只惦记这么一个笛子？”

话虽这么说，潜渊到底还是上了心。其实做笛子不费事，费事的是选材料。潜渊游走在竹林里挑选好久，才寻到中意的竹子。回到竹舍，潜渊着手打磨，晗璋兴致勃勃的在旁边打下手。

两个人就在竹舍外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潜渊一面打通竹节，一面丈量长短粗细，他修长的手指摆弄竹竿的动作十分熟稔，神态专注极了。等最初的几个工序结束，潜渊不经意的抬起头，发现晗璋正痴痴的盯着他，平时一双锋利的眉目此时带着说不出的柔和，像泛起涟漪的平湖。

潜渊忍不住拿手指在他额头一点：“看什么呢？”

晗璋自知失态，急忙收回目光，没话找话似的：“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轮回宗时，怀端特别喜欢养狼，他的房间都被这些狼崽子占满了。每回看见他我都想绕着走，那粘得一身毛，老远就能熏人一个喷嚏。”

潜渊点头：“是啊，我还记得他养过一条很小的小狼，我一直觉得那狼长得跟你很像。”

晗璋立时不满：“你怎么拿我跟畜生比！”

潜渊笑了，低着头继续忙着他手里的竹材。

晗璋：“有一回，他有条狼病了好长时间，怀端急得跟什么似的，还专门给它熬了草药。可怎么都喂不进去，玄同师伯说，三界一切生灵，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不吃不喝，这证明已经没有救了，劝怀端早点放脱了它好投入轮回。师兄，你还记得这事吗？”

潜渊听出他似有弦外之音：“你想说什么？”

晗璋其实心里一直存着疑窦，他对自己上次神魂飘荡之时察觉到的那个唇舌触感念念不忘。从前是不敢猜测，直到他听见潜渊无意提了一句“连碗汤药都灌不进去”的话，内心又忍不住冒出一个小小苗头，但他不甚笃定，于是才拐弯抹角的刺探起来。

“你那天说我重伤时连药都灌不下去，可我分明是喝了你的药，才会醒的。师兄，你的那些药我都是怎么吃下去的？”

“不让我比，你怎么自己比上了？”

潜渊笑了，他一伸胳膊，拿掌心去晗璋下巴上蹭了蹭，信口道：“拿棍子给你撬开的啊，竹棍都被你咬断了好几根，你这牙口比从前怀端养的小狼可好多了。”

被说成狼崽子也就算了，师兄居然还真像哄小猫小狗一样来蹭自己下巴，晗璋立刻不依不饶起来。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轮回宗时的样子，打闹成一团。

潜渊身边全是竹子，怕被晗璋弄折，便笑着侧身一躲：“别闹！”

于是一不小心，一股鼻息不轻不重的从晗璋侧颈扫过。好像突然有串无形的真元从脖颈窜进了晗璋心里，一路带出麻酥酥的触感。晗璋立时感到一阵异样，身体便不听使唤了。他明明在心里告诉自己，赶快退开，可从双眼到四肢，此时悉数叛变，除了呆呆的看着潜渊，什么也做不了。

而今天的潜渊样子也有些奇怪，若平时晗璋这样黏着他，早被他不动声色的推开了，如今非但没有，眼神还毫无避讳之意的直视而来，狭长的眼尾微微泛红，充盈的目光像一泓碧水，隐约被人塞进了一把暧昧不明的温柔，让晗璋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师兄……”晗璋中蛊似的唤了一声。

“嗯？”

不是错觉，潜渊他就是在有意纵容着自己。这下晗璋好像多了几分底气，低声道：“我那时受伤很重，但其实神魂还未离体，我能感受到……我好像感觉到那人是你，是你在喂我吃药，就像……就像这样。”

晗璋探头过去，在潜渊的唇上碰了一下，仅仅是轻啄了一下，晗璋马上退开，带着些胆战心惊的觑着潜渊脸色。

潜渊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软，忽然感到内疚，自己从前对他到底是多苛刻，才把他吓出这么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潜渊在心底叹一口气，伸手拨拉一下晗璋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学得一点也不像！”

潜渊竟然没有翻脸，这让晗璋呆滞了片刻。跟着他骤然反应过来，学得……不想？

晗璋一把把人按进了自己怀里，重新凑上去：“那请教师兄……是这样吗？”

话音未落，他双目一闭，已坚定的吻住潜渊的双唇。怀着满腔忐忑与虔诚，他终于细细品尝到了潜渊的味道。

多年夙愿，为之几乎连命都可以不要，却未曾换来一个回应。晗璋在恋慕自家师兄这条道路上，走得孤独而坚定。他就像一个跋山涉水，却不知前路的朝圣者，终于在三万长头磕过之后，窥见了圣光。

潜渊放任的接受了这样的亲昵，然后他发现此事并没有他从前想象的那样不可接受。大概是因为晗璋扑过来的气息太过浓烈，让人一触便能探知到其中情意几何，也可能是晗璋对这份感情孤注一掷的执着，叫潜渊想起来有几分心动，于是在晗璋谨慎的温柔面前，潜渊便给出了回应。

一察觉到他有所回应，晗璋瞬间放下了种种耐心，用力扣住潜渊的后颈，贪婪的索取过来。没过多久，潜渊就有点招架不住，伸手要去推他，却被晗璋攥住手腕，霸道的箍住他不许动。接着一阵轻微刺痛，淡淡血腥味道在嘴里散开，潜渊“嘶”了一声，认真用力推开晗璋：“快松开！”

正五迷三道的晗璋怎肯就此罢手，又穷追猛打上来。两个人这边纠缠得难解难分，突然耳畔响起一声凤凰的清鸣。

原来凤凰一直在院子里踱步，见他俩如此情形，还以为是在打闹，于是不满的发出一声责备。

晗璋这才分出点余暇，想起这院子里还有一个活物！

他艰难的与潜渊分开了一些，额头相抵，做梦似的盯了他师兄片刻。突然又伸手把人拥住，同时身法一动，两人瞬间进了竹舍内。凤凰眼见，就想要跳进窗子跟去，却被晗璋以柔和的掌风推开，然后咣当一下，精舍的门窗悉数关上。片刻之后，就听里面潜渊传出一声短促低呼，跟着俩人又在嘀咕些什么，却听不真切了。

凤凰见竹舍进不去，只好独自空地上继续踱步。好半天也不见那俩人出来，它等得不耐烦，展翅飞离，自去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