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魔混战，动辄就是搬山填海，地裂山崩。这两族所持正邪道见不同，千年来累积着无数私怨族仇，此时爆发出来，绝非单单因为一个晗璋。

眼见双方较着劲儿的各逞手段，漫天真元胡乱冲撞，阴阳颠倒，水火横行，一道神通打下去，不是劈山断石，就是电闪雷鸣，轻易便能要去数百条的人命。

九州山川因为十方封魂阵，几乎被尽数损毁，无数山岳垮塌溃陷，江河湖海碎裂决堤，百兽奔逃，生灵涂炭。大地上白骨遍地，血流成河，人界灵韵气脉被损毁殆尽。

这一仗直打了一天一夜，情状惨烈，伤亡不可估量。

其实论人数，魔族远远不如人族，何况还只有三族参战，原本不应当打得如此胶着。但无奈人族大半的精力都被十方封魂阵给牵住了，又是远道而来，不如魔族给养充沛，消耗得十分迅猛。

而九幽这边除了赢族始终坚守不出以外，其他三族同样狼狈不堪。一场大战打到这个时候，无论怎么看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檀繇人在半空，遥遥立于战圈之外，目睹这一景象，心神震撼之余，油然涌出几分迷茫。

负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没想到这场血火浩劫会如此惨烈。我方才查探过，人界九州秩序崩坏，生灵尽受荼毒。唉……人圣，他原本应该是三界的护持者，如今却成了祸害众生的源头。”

檀繇：“你身为天道，就在这里袖手旁观？”

负子：“人圣堕魔是天意，没有人能够阻止。只有等九天诸神归位，才能挽救这一危局。在此之前，我无能为力。”

檀繇眉心凝出浓重的不解：“早知今日，我为什么要苦苦思索重塑九幽之法？为什么非要让潜渊牺牲不可？”

负子：“你后悔了吗？”

檀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不知道潜渊的死值不值得。我甚至说不上，是不是我把晗璋逼到了这个地步，我心心念念要阻止三界浩劫，可眼下这场劫难，难道不是由我亲手铸成的？”

负子道：“其实，历届人圣都怀揣着自己的心魔，这是诸神给予的试炼。九百年前的那位人圣嗔念难除，因为容忍不了自己的道心染上污痕，才不惜殉道咒天。以往每任人圣无不以克制心魔为头等要务，只有晗璋不同，他生来就被孤月以十八万人命点燃了命中的红莲业火，负血而生，心魔比别人更重。这一路磕磕绊绊长大，缺人教导，故此他堕魔是定局。就算没有潜渊，将来也会有别的事推他走到这一步。”

檀繇闻言，若有所思的刚要开口，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那声音极端凄厉尖锐，钻入每个人耳中，直令人牙酸。

下面身陷杀伐之中的人群，均被这声音震得停了手，不约而同捂住耳朵，弯下腰去。

这是——

檀繇与负子塞住双耳，百忙之中朝人群中望去，这一眼令他俩同时大惊失色，是东皇钟碎了！

晗璋在进入东皇钟前的一瞬，神识便与凤凰连通，被压之后，他一面指引凤凰在外拆解阵法，一面他自己施展全力，抵抗东皇钟。东皇钟专克人圣之力，感应着晗璋的真元，一道道相斥的力道排山倒海般迫过来。

晗璋这一生，偏执极端得要命，除了潜渊，他毕生从未对任何人和事妥协过。他不懂得动用心机策略，一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走到现在。那副刚硬脾气，岂肯吃这个亏？东皇钟压得越急，晗璋通身的魔气便被逼得越狠，他拼着筋骨碎裂，也不肯容它得逞一步。

这世上，太明白趋利避害的人，是不大能承受困难和挫败的。反而像晗璋这样的人，往往不会遇上真正强硬的障碍，因为那些大山小坎能劈都被他劈了。凭着一腔悍勇，反倒走得坦荡。

而溯云那边以元神稳固东皇钟，也不见得轻松多少，钟内的晗璋暴虐的气息磅礴翻涌，要不因为东皇钟是九天神器，又为克人圣之力而造，这会就算有十个溯云也是压不住的。

偏偏九幽和凤凰又在阵外不断扰动，方才一把凤凰火更是差点破开十方封魂阵，而凭着这一点点裂痕，晗璋逮住机会，立马强势反攻而来。

溯云索性心一横，不留余力的把全副元神都搭了上去，今日要借着东皇钟做殊死一搏。受到元神的震动，东皇钟发出高亢的嗡鸣，晗璋所受的威压登时又加重了一倍。

晗璋以人圣之身堕魔，衍化出的这股逆天之力足以令三界面目全非。东皇钟则是顺乎天命，要剿灭人圣神力。二者一正一反，两下相抗，要分出胜负就得看谁的力量更加强悍了。

晗璋如今是孤注一掷，在他眼里三界万物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是豁不出去的，他不惜一切，哪怕赔上性命，只为了宣泄心中的怨愤。而溯云却没有这样决绝，这一仗对他而言是一场豪赌，赢了，今后天机阁在九州大地上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他自然能成为玄门道派中说一不二的人物。溯云心中欲望极大，哪怕此刻殊死搏命，他也从来就没有动过舍弃一切的想法。

故而，两相角力到了最后关头，千钧成败如同系于发丝，心中杂念多的那一个渐渐力有不□□寄予了溯云全部希望的毫厘之差事与愿违的滑向了晗璋。

终究是正不压邪。

东皇钟顶隐约传来咔嚓一下脆响，竟然裂开了！

此钟乃是阵眼，阵眼生变，整个十方封魂阵立时便出现了分崩离析之象。

蚩魔最先发现不妥，脸色大变，呼道：“不好！快闪开！”

他反手护住儿子，两个人刚刚跃出去，就感到呼啦一下，厉风从他身后扑来，将他二人瞬间掀出老远，十方封魂阵在他们的身后轰然垮塌。那一声凄厉的尖鸣灌入每个人的耳中，东皇钟破了！

连带将全部身家性命压在上面的溯云一起被碾碎，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一声，转瞬间三魂六魄尽皆化作微尘！

谁也没想到这专为克制人圣所锻造的法器，竟然没撑过十二个时辰，便被打碎。晗璋破钟而出，身上笼罩着浓重的红色煞气，眼角红痕直欲滴出血来，原本在肩头的红莲印记随着魔心而暴涨，顺着经脉已然蔓延到了他的颈上，更衬得他煞白的脸，如幽冥鬼道一般。

九州玄门倾巢而出为除魔而来，可是眼下溯云身死，东皇钟破，十方封魂阵瓦解，无数人被波及，枉送了性命，人界修士为此就折损了五六成。这一战，更牺牲了九州气脉灵韵，令人界修士元气大伤。再看眼前这局面，能不能赢还两说，一时人心浮动，隐约萌生了退意。

晗璋冷冷注视着人群，他本有一剑斩杀十万生灵的经验在前，这次携灭天之怒，更没有丝毫挂碍，看他的样子，大概他只是在琢磨怎么下刀而已。

此时的晗璋，胸膛的确被杀念和仇恨填满，他已然分不清自己为何而杀，杀了这些人又能夺回什么，更无余力去想杀光了他们之后，他又该怎么办。甚至在他意识深处，还存有一份碰都不敢稍碰的痛楚，他隐约即便杀了这许多人，依然无法换回潜渊，他依然要去面对世间再无潜渊这个人的事实。

这个念头稍稍从他心头滚过，立时便激起了他的滔天怒火：管他什么三界，什么众生，先一剑一剑杀光了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样？总归没有一个能说理的地方，我就逆天到底，谁能奈何我！

晗璋这番心念一动，好像冥冥中在回应他似的，天际里传来一声宏大的钟音。

严阵以待的人魔两族，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心神一惊。哪里来的钟声，东皇钟不是已经碎了吗？

这里面有些人已然觉出这钟声恍惚有些熟悉，负子抬头一愣，率先反应过来。

这是……天钟!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将背阴山口的山川万物全都照亮，在场众人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不由自主躲避这道强光。等那光转瞬即逝，大伙再抬头时，不由冷了，半空中的晗璋不知怎么不见了踪影。

剩下人魔两界的人开始面面相觑，均不拿不准眼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双方都群龙无首，那这仗还要不要再打下去？

晗璋觉得有股力量在自己背心处提了一把，他也被光芒闪得闭住了眼睛，等视线恢复后，他看清自己周遭情形，不由眨了好几下眼。

只见自己正身处于一片茫茫白雾之中，脚下的人魔两族全都不见了，身前五尺开外，迷雾掩盖之下什么都看不分明。周遭静得吓人，晗璋听不到人声喧嚣，听不到凤凰鸣叫，也听不到烈火爆裂，山脊崩断之声。他好像已经不在背阴山口外面了，可眼前又是什么地方？难道说他被拖入了某个幻境之中吗？

在一派迷离的虚空之中，晗璋来回兜巡好几圈，仍看不出任何端倪。晗璋索性也不去琢磨，右手两指并拢，凝出炽羽剑势，就想动手把眼前这片迷雾给劈开！

“晗璋！”

突然有人制止，晗璋回过头，来人很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是负子。

“人圣顺应天命降生，本应是三界平衡的守护者，你却连接杀生，闯下弥天大祸，怎配冠以人圣之名！”

负子一改往日神态，话音里带出很庄重的回音，加上这番问责的语气，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神威肃穆。

晗璋微蹙着眉头盯着他。

只听负子又道：“人魔之战因你而起，九州玄门数万修士因你而死，天机阁因你而亡，这些罪业，你可想好了要怎么承担！”

晗璋：“你不是负子，你是谁？”

负子微微一笑：“你倒很有眼力。我不是负子，我乃九天三清正神的化身，借用负子之躯，同你说几句话。”

晗璋冷哼了一声，心说：你们这帮九天神人都什么毛病？自己没有身体吗？来来回回总逮着这老头一个人用，谁分得清你们谁是谁！

只听负子道：“当年我们创造人圣，是为了平衡三界秩序，给凡人以庇护，护九州得安宁。但人圣毕竟不是真神，以凡人之躯负载神力，魔心就会相伴而生。历届人圣或多或少均受魔心所困，轻则自身受损，重则危及三界。故此，我们又设了天机阁，造出东皇钟，希望能引导约束人圣。然而万年光阴，物换星移，三界衍化到今日，天地灵气逐渐耗竭，人间有了自己的法则，真神也到了应当退没的时候。九百年前，人圣咒天，诸神力量再次受到削弱，不得不暂做隐匿。天道那个谶言所预示的并不是神迹的重现，而是神迹的归宿。天命注定，神迹终会慢慢消弭，将九州大地的主权交付道人的手上。”

“神也会死吗？”

“众生万物，生死有序，天地间不存在不朽之事，这也是我们当初创下规则。”

“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这一场三界浩劫，其实早在谶言当中，天地清浊二气需要肃除，才能重生新机。你会堕魔既是天降劫数，也有天机阁心存私欲，不善加引导之过，这不全是你的罪业。然而九州气象需要重塑，一切毁于你，也必须要兴于你。”

晗璋听到这里，明白过来，冷笑道:“我凭什么要做潜渊那样的傻子？”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将潜渊带回来呢？”

晗璋瞬间不说话了，一道冷冰冰的眸光毫无畏惧的逼视过去。

“潜渊身祭九幽，重塑九幽气象，形神俱灭之后，便被拖入了虚空之境。”

负子说到此处，看晗璋无动于衷，以为他没听懂，又解释：“所谓虚空，乃是脱离三界的一处真正什么都不存在之地。是时间的尽头，宇宙洪荒的终极。”

晗璋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什么是虚空之境，但那里与天地并不连通，任何生魂无法抵达，你休想拿潜渊来骗我！”

负子：“你说的原本不假，但你有所不知，三界中是有那么一少数人会在魂飞魄散之后，被某种外力拖进虚空之境。你师兄乃混沌化身，身祭重塑九幽之后，整个九幽都是他的元神所化，故此他有进入虚空之境的资格。据天机运盘显示，最近恰好会有一个时机，虚空之境会出现裂隙，我们可以借机用神力帮你连通虚空之境的大门。”

晗璋冰冷的目光到了此刻才出现波动，可他显然同这些人打交道多了，知道没有白来的便宜，便直截了当道：“条件呢？”

“你得先与我们签下一份契约。”

晗璋没表态，等着他说下去。

“人圣堕魔，导致九州气脉尽毁，诸神要把你身上的人圣之力与九州气脉相连，借你的人圣灵基，重新孕化灵气，修整九州山河，直至将你灵基耗尽为止。”

“除此以外？”

“你擅自堕魔，导致无数无辜生灵枉死，虽是劫数，仍属逆天，要受天谴。此后每一百年，你得承受一次天雷之劫。”

晗璋一直听到此处，好像压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缓缓抬起头来：“带我去虚空之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