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在地牢的那一遭随着夜深人静而短暂沉底。
从西州府衙回来差不多刚过子时。月上枝头,天空中仅有零星的几枚星闪点缀。若无闲人叨扰,想必一夜无梦应不是什么难事。
醉仙楼里。
“我是罪人,我活着就是最大的过错!”
撕心裂肺的嚎叫打破了一院静谧。
磕磕绊绊的忏悔中,娇娘落在院外的脚步一顿。传来的声音于她而言异常熟悉,细细听来,竟像是家中圈养金丝雀的哀嚎哭泣。
果不其然,稍稍视线一定就瞧见了邓连策抱着个酒坛,正神色落寞地举酒消愁。
杯盏里盛着的清酒,一杯敬天,一杯撒地,抽空还要往人嘴里再倒上一杯。
当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酒意上来,牵动着七情六欲上头,边哭边闹里,邓连策那英气的眉眼间有着化不开的忧愁,眼尾被委屈憋得通红,任谁一眼看去都觉得好不可怜。
伤金丝雀者该杀!
娇娘心下一动,考虑着想法的可行性。
“这,这怎么回事?”
邓继年率先出声,咻的一下从娇娘身后飞了出去。
刚立下大功的喜悦尚未过去,瞧着不但桌上摆有瓶瓶罐罐,就连桌腿儿边上都散落了一地坛子时,邓继年只觉脑子的一根青筋抽疼。
完了!
他家爷本来就缺根筋儿,这几日他忙得没空带人出去遛弯,咋真把人给关傻了?
他刚挣的那点功能抵得了大过吗?
要不……赖这酒有毒。
邓继年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找补的法子,忽然感到身侧一阵恶寒传来。动作卡顿地回了头,待瞧见娇娘若有所思地端起了金丝雀喝过的酒杯时,他恨不得猛扇自己两巴掌。
毒是楼里的,他说酒有毒不是当着楼主的面扇人脸吗?
不怪酒,他今晚还能逃过一死。
怪酒的话,把邓连策喝傻了,他怕是今晚难逃一死!
都说与虎谋皮可怕,这一刻分明是伺候老虎掌心的金丝雀更可怕。
当机立断,邓继年心里有了想法。
“楼主,爷可能是有点……”
到了嘴边的狡辩顿住,盯着忽然送到眼前的杯子,邓连策不敢有下一步动作,扯着嘴角等着主子安排。
娇娘没出声,回了个尝尝的动作。
邓继年:“……”
脑子漏了,埋怨酒的想法暴露了,主子是让他当场死呀?!
“这酒……”他不想喝嘛。
邓连策一脸“我活着还有用,我将功补过”的哀求。
娇娘一动不动,将人盯着。
邓继年被盯着心里发毛,抱着必死的决心将酒杯往嘴边一横。然而杯至鼻下,一股不对劲儿感油然而生。
又似不确定,他紧抿的双唇松开了一个小小小小的口,抿了下。
淡然无味,回甘全无。
假酒?楼里真有假酒?!
不信,再闻闻。
嗯……这杯子里放着的分明是水呀!
邓继年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愣怔之余扫了眼两位主子。
邓连策胡言乱语,伤心欲绝的模样不似作假。
娇娘眸色幽深,递给他一个“去问问”的眼色,不过对于金丝雀醉酒一事似乎不是很关心。
邓继年松了口气,确定里杯子里定是水的想法。
所以,他家爷这两天长进了?都会玩儿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爷,你这是咋了?”
既然风险减半,邓继年决定撒开欢干。
“我心里难受。”
邓连策还不知自己暴露,双臂交叠,脑袋深深埋在臂弯,为了沉浸在伤心失意的人设里,还用手胡乱摸索着。
不一会,摸到了第一个杯子。指腹滑过杯沿,瞬间将手又缩了回来,转向了下一个。
这是敬天的,刚那个是撒地的,他专属的呢?
邓连策百思不得其解,不死心地又往左摸了下,下一刻与带有余温的杯子撞了个满怀。
咦,是他喝酒的杯子?
不对呀,这儿他刚绝对摸过,没东西呀?偏偏掌心的触感真真实实存在。
我喝醉了呀,定是记错了。
邓连策在心中自圆其说,晃晃悠悠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手背撑着脑袋,恍若失神道:“是我害死了他们两个,如果我没想拉杜城关下马,他们俩就不会混进雁痕楼,最后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们两个应指的是孟桑榆跟狄非顽。
邓继年不敢应承,“他们进雁痕楼不是您掺和的……”
爷呀,对杜城关下套,那是狄家小子跟楼主的私下交易。你不能仗着自己身份尊贵,有恃无恐,啥都让自己身上拦呀!
邓连策不听,“桑榆终是我害死的吧,她清清白白个小姑娘,为了演好凌鹤那个登徒子,硬是跟我在青楼里呆了七日,整整七日呀,她若是不学那劳什子玩意,她就不会……”
邓连策喉间胀痛,鼻尖一酸,最后几个字死活说不出口。
他觉得孟桑榆被乱石塌死的下场太惨了!
邓继年想找个地方钻进去,余光掠过娇娘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只想说:爷,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咱别旧事重提行嘛?
您老现在是春风得意,可也别忘记上回被撵出去的原因呀。
“爷,孟姑娘跟狄公子受伤不是你的错。”
邓继年宽慰道。
邓连策认了个死理,“都是我的错!”
“您没错。”
“我有错!”
“没。”
“有!”
“……”
邓继年哑口无言,察觉娇娘并未动怒,索性破罐子怕摔:“您错哪儿了?”
“有……”邓连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有没有的问题里纠结,意识到话题转变,他更是有理十八分,猛然直起了身子道:“他们都死了,我还没有错?”
邓继年啊了一声,这回换他回不过神了,“爷,您说谁死了?”
“孟!桑!榆!”
邓连策怕人听不见,几乎是吼了出来。
邓继年捂着耳朵,连连后退几步,“谁给您说的孟姑娘死了?”
“他!”
邓连策指认罪魁祸首。
邓继年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然而顿住了。
这人不是他们安插在雁痕楼的卧底吗?
这么快出来了?府衙办事效率这么高?
不应该呀。
“小的是今早回来的。”引起今晚矛盾的男人赶紧解释。
邓继年点头,又觉得不对劲,“你告诉爷,孟桑榆死了?”
“是,是我。”男人回答的有一点迟疑。
邓继年不悦,拿出楼中主事的架子,质问道:“怎么回事?”
“我早上从府衙回来耽搁了会儿,晚上才回到了楼里,邓爷一听到我之前是在雁痕楼卧底,二话不说就拉我来了这后院,说是要问孟姑娘他们的情况。”男人声音渐弱,但细听之下还带着几分理直气壮,“楼里不是都说爷傻,我想着案子未结,恐生枝节,就想瞒着邓爷了。”
楼中人的共识,计划开始,瞒过邓连策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邓继年点头,显然是认同的。“行,这事我知道了,你……”
反应一瞬,邓继年脑子懵了。
等会儿,如果没听错的话,他家爷刚才好像是被骂了?
他作为爷最忠诚的狗腿子好像还认可了?
世道变了,现在都流行嚼舌根当面嚼了?!
“爷,你听我狡……不是,你听我给你解释。”
邓继年觉得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家爷傻,只要楼主不提醒,这事绝对能糊弄过去。他有十足的信心!
“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邓连策难得聪明了一回,抓住重点逼问。
邓继年望天,绝不承认,顺便装傻充愣,故意抓错重点,“他说孟姑娘没死。”
“什么?”邓连策拖长语调,一脸威胁。
邓继年难得心虚,“孟、孟姑娘没、没死。”
院内安静一瞬。
“没死老子在这儿哭什么丧!”
邓连策的情绪转变得突然,堪比变脸比脱裤子都快,“我就说嘛,桑榆福大命大,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怪我,怪我听信谗言了。”
一洗浑身颓废,邓连策又变成了雄赳赳的金丝雀,没注意到身边从始至终多了个人,他仰天长啸三声后,贱兮兮道:“既然桑榆没死,那姓狄的呢,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
邓继年还在他家爷变脸的大戏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你支支吾吾的样子,他应该伤得挺重,可惜,可惜了。”
邓连策满嘴的惋惜错愕,可惜眸光闪闪,眼底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忽觉右肩一沉,想都没想他就回了头。
“娇、娇娘,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金丝雀扑腾到半空的翅膀差点摔折,舌头也差点被咬掉。
“刚刚。”
娇娘好整以暇地瞧着邓连策茫然无措的慌乱,在金丝雀大大松了口气后,嘴角一勾,用酒杯挡住,嗅了下,慢慢悠悠道。
“你这酒不错。”
邓连策连连点头,挪着凳子就要往人跟前凑,“是吧,刚酿的。”
娇娘莞尔,“过年祭拜先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老祖宗值得更好的。”
挪过去的凳子又往回挪了挪。
……
醉仙楼另一处。
未免打草惊蛇,在从山洞逃离后,狄非顽按照约定待在楼中,足不出户。
将沉重的木门合上,他端着刚调好的膏药,走到了床边。
床上,孟桑榆已昏迷了数日,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下的药说是剂量不大,但还是让她受了几日折磨。每日仅靠米粥续命的小脸将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儿腮边肉又给消磨。
她那摊开的左手掌心上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疤,是那日害怕假血骗不过方或正,故意划伤的。
伤口不算太深,经过多日呵护已经有了新肉长出。可对于爱美的姑娘家而言,就有些丑了。
作为被保护的那个人,狄非顽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甘甜,有苦涩,酸酸涨涨,令他极为不舒服。
走到床边坐下,将秘密送来的舒痕膏涂抹在孟桑榆的伤口上,听着少女因为手中凉意发出的满意哼咛。狄非顽沉默了许久。
“桑榆,这件事情完了,我带你去城东天星寨吧。”
药已上好,为了防止蹭到,受了伤的手暂时需要放在被子外面。
如今已进入初夏,天气算不上太凉,狄非顽还是不放心地替人掖好被角,等一切弄好,他长叹一声后又重新坐好,可在瞥见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上头。
他猛地回了头,凶巴巴盯着久睡不醒的人,咬牙切齿道。
“妹妹你最好一直睡下去,若是醒了,还胆敢隐瞒那晚在山洞里脱了你外衣的男人是谁,哥哥定将替你准备的十个猪肘子当着你的面,拿到山里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