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连策的任性、不着调是醉仙楼所有人惯出来的。
这会儿,他正歪七扭八盘坐在蒲团上,脚边除了放有干净的帕子外,还有累时可以喝上一口用来缓劲儿的糖水。
“霖姐儿,爹爹这些年不是故意不去看你和弟弟的,爹爹是有难言之隐。”
邓连策眼眶噙着泪,抽抽搭搭委屈个不行。
全然没有丁点儿当长辈的自觉,他身上反倒还有种明明做错了事自己先一步委屈的无措。
霖姐儿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任由人抱着。
她如今已有七岁,能听懂些简单易懂的成语,也或多或少听说过抱着她的人所谓的隐瞒是什么。
想着娘亲特意给的交代,霖姐儿小大人般,安慰道:“爹爹没来找我和弟弟又不是您的错,是娘跟我们先瞒着您的。”
话落,她跟平日里拍着故哥儿哄睡似的拍了拍那宽厚的脊背。
透过衣裳感受到的温温热热惹得邓连策瞬间泪流满面。
小小掌心带来的触感太过明显。
小姑娘的懂事大度成了击溃邓连策心底防线的最后一把利刃,密密麻麻的刺痛自指缝刺入,顷刻间席卷着四肢百骸。
他死命咬紧牙关,环住霖姐儿的手紧紧握拳,不愿过分失态,可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发颤,“爹爹有错的,都是爹爹的错,是爹爹以前太过胆小怕事了。”
回顾八年来的经历,他无不感叹着时间荏苒。
霖姐儿的出生他没有办法见证,可故哥儿才一岁多呀,便是怀上也是两年前的事情。
两年前他在干嘛?
他一无是处,没能保护娇娘,还让杜城关个杂碎将做成人彘的莲娘送到了鬼城,使得他们夫妻刚能破镜重圆的感情再次破裂。
在娇娘毅然决然隐瞒故哥儿的存在离开时,他也只会夜里默默哭泣,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孟源都从鬼城二当家的椅子上被撵下来,还知道背地里去照顾两个娃娃。
他呢,除了整日里争风吃醋,惹是生非,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霖姐儿,爹爹会改好的!”
胡乱抹了把泪,邓连策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他已经下定决心重振旗鼓,好好当爹。
霖姐儿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圆满完成了娘亲交给的任务,以资鼓励,她决定给爹爹加油打气。
俯身倒了两杯糖水,她拿一杯,又递给了邓连策一杯。
两杯相碰,豪言壮志尽在其间,道:“爹爹,我相信您,经过这么磨难,您定不是以前那个一掺和事儿里就只会搅局的爹爹了!”
“对!我再也不是……”
邓连策本来还在激情应对,可在听清了霖姐儿所言为何时话头一顿,迟疑道:“爹爹什么时候搅局了?”
“没有吗?”霖姐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反思道:“应该是我听错了,可能孟哥哥说的每次有计划都不告诉您不是说您只会搅局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有错,霖姐儿立马诚恳道歉。
邓连策听得却是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娘!
儿子不长脑子的事情连您亲亲孙女都知道了。
他前三十二年活得真是太失败了!
然后邓连策哭得更大声了。
对此,霖姐儿茫然地眨着眼睛。
亲爹的一系列反常操作不但没能让小姑娘真正理解,还彻底颠覆了她心里本该有的认知。
夫子曾经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她爹爹身上不怎么灵验了?
还有父爱如山,高大而深沉。
她耸了耸肩膀。
嗯……爹爹是挺沉的。
一时间,霖姐儿思绪万千,可在察觉到环住自己的那双强劲有力的臂弯有些松动时,她没有犹豫地伸出了小胳膊回抱了回去。
“爹爹,霖姐儿好喜欢你呀!”
小巧玲珑的鼻子猛地嗅了嗅,霖姐儿眼底里的心满意足藏都藏不住。
是爹爹的味道,强烈而……不怎么阳刚。
她的爹爹跟别的爹爹不一样。
好特别呀!
小姑娘的心声直白而纯粹,可惜这次热烈的声响没有得到回应。
邓连策彻底愣住了。
他没有哭了,可也不再动弹。
久久等不到想要的回复,霖姐儿的满心欢喜逐渐收敛。
邓连策的思绪回笼时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手忙脚乱地想要道歉。
“霖姐儿,爹爹不是……”
“爹爹,说你也喜欢我!”
霖姐儿气鼓鼓地双手叉腰,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她被气得不轻,一双圆眸瞪得更圆了。
她的气势不输,脸上没有丝毫伤心难过的痕迹,而是像只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小孔雀。
这一幕真真像极了幼年时的娇娘。
一切都胸有成竹。
一切都势在必得。
“爹爹喜欢霖姐儿的!”
邓连策心甘情愿败下阵来,他没再逃避,大声且坚定地一遍遍说着小姑娘爱听的话。
霖姐儿板着小脸听着,耳朵红红还不忘严肃道:“您最喜欢的人应该是娘亲才对!”
“娘亲和霖姐儿,爹爹都喜欢。”邓连策连连称是。
霖姐儿继续纠正,“还有弟弟,爹爹也要喜欢。”
“对,爹爹也喜欢的。”
“……”
室内,父女身份颠倒的教育还在持续,从始至终待在一旁白看了一场好戏的狄非顽竟一时无言。
他是来看邓连策笑话的,怎料这会儿刺眼的父慈女孝倒是显得他格外小肚鸡肠了。
喟叹一声离开,早知道他就应该直接去后院赴约。
……
醉仙楼后院。
娇娘在此静候多时,待客所用的茶点被她布置的随心而不失诚意,等到少年踏风而来,她开门见山道:“我希望你代我去一趟城南。”
狄非顽:……
回头瞧了眼身后,确定没有其他人跟来,他方才讶异地指了指自己,重新确认。
娇娘淡笑不语。
狄非顽语塞,“……你都不问问我来找你干嘛的?”
还有这美妇人到底哪儿来的自信?
他属实好奇。
娇娘语气淡然,“不就想替桑榆拒绝去城南一事。”
“知道你还安排我去?”狄非顽失笑,抬着步子继续靠近。
娇娘对上少年眼中的揶揄,不容置疑道:“就是知道才必须你去。”
“哦?必须?”
狄非顽来了兴趣。
自顾自坐下,不等娇娘斟茶,他先一步将茶壶拿了过来,还替娇娘倒了杯新茶递了过去。
一套反客为主的戏码被狄非顽玩儿的得心应手,对上主人家的威胁也毫不胆怯。
“若我就是不去呢?”
娇娘不置可否,从容接过茶盏,用杯盖撇清着茶水上层飘着的浮沫,幽幽道:“城南狼河寨突发灾疫,当地官员被问责自是逃不过的事儿,可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若是能有有心人从中周旋,想必也会成为功劳一件。”
治疫有功,上位者可更上一层楼。
娇娘是个聪明人,她话说一半,点到为止。
狄非顽亦是心知肚明,可他偏偏要故作不知。
“狄楼主知晓我是何人,也应知我爹不过一任闲职,我虽为府中嫡子,却是在城中纨绔里排的上数一数二,如此功劳……我怕是难受其重。”
“你当真不要?”娇娘面色一沉。
狄非顽连连摆手,“是要不起。”
娇娘睨了他一眼,道:“送上门的功劳都不要,你们狄家人当真是无趣!”
“此言差矣。”狄非顽浅笑,纠正道:“你我同姓。”
是一家人。
娇娘嗤之以鼻:“同姓?你如今连我是谁都不清楚,谈何是一家人?”
狄非顽哽住。
有关娇娘的身份,他不是没有飞鸽传书想要问问父亲,可十多日过去了,问他安好的回信都躺在书房里好几日,单单就他想问的重点却如同石沉海底,了无音讯。
如今被人当场戳中痛脚,还真令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跟我家有仇?”狄非顽试探道。
父亲避而不谈的态度难免让他有所猜疑。
“没有!”
娇娘拒绝的干脆,可那连正眼都不想看人一下的模样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在将心中那点儿烦闷就着茶水压下去后,她将话题重新绕回远点,这回依旧不给人余地道:“我得到消息,天狼寨一事恐有蹊跷,再过几日若是还拿不出有效药方,掌权者为防暴乱,只怕有屠村之意。”
“君上仁义宽厚,绝不会草菅人命,最多只会任由其自生自灭。”
狄非顽行事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他没有三言两语就被无脑激起了救世主情怀,而是冷静同人分析,“更何况我一无官职,二无金银,去了也不过是累赘一个。”
“你的身份可以帮忙多拖几日。”
娇娘又说起只有两人才能听懂的话。
瞧着狄非顽依旧一副“与我无关,高高挂起”的懒散姿态,她心下一狠,直接来了一剂猛药道:“这回治疫的大夫除了从城北灵崖寺特意赶去的医僧外,城西齐家小少爷也去了。”
齐小少爷。
一听此人的名字狄非顽果然有了反应,没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在将前因后果简单串联了番后,他瞬间得出了结论,“当年救治邓连策的神医是小师叔?”
“是。”娇娘颔首。
邓连策当年的病情凶险,除了那人,城中已无人能医。
“你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狄非顽冷笑,不留情面道:“小师叔身上牵扯的‘怪面女妖’案嫌疑可是十几年下来都没有彻底洗清,这样的嫌犯你们也敢碰?”
“有何不敢?”娇娘坦然以对,反呛道:“你不也唤他一声‘小师叔’?”
“我那是……”
话到嘴边,狄非顽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真的是被气糊涂了,才会对个身份不明的同宗人谈论此事,不过在沉思片刻后他还是重新回答了娇娘的问题。
“天狼寨我可以去,但是我得要带着孟桑榆一起。”
“这是你的事。”娇娘无所谓道,尝了口茶水润喉,等到诡异的安静在彼此之间蔓延了许久后,她才缓缓开口道:“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狄非顽百无聊赖地听着,不着痕迹将身子微离开椅面。
如果事不大,他不介意甩面子走人。
娇娘假装没看见他的动作,“邓连策对桑榆那小姑娘甚是喜欢,想……”
欲言又止,她在想着措辞。
“想什么?”
狄非顽眉头倏地蹙起,无形的利刃渐渐化形,握在掌心,只等一些不堪入耳的妄言出现,他便准备杀出去,要了某人狗命。
娇娘难得忽视了身边人周身气息的变化,想了想也不再拐弯抹角,干脆道:“想让我认桑榆当妹妹。”
狄非顽:……
“刀”被默默收回。
舌尖滑过齿面,压下即将喷涌而出的脏话,明白是自己想岔后狄非顽转而端起茶杯掩饰着尴尬。
发现娇娘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时,又不甚在意道:“你要认就认,同我说干嘛?”
他们虽说同姓,可关系有好到此般地步吗?
认妹妹而已,难不成还想他坐上席,分一杯茶喝?
可笑。
他什么身份。
“是呀,我同你说甚?”
话至于此,娇娘莞尔一笑,自行拿定着注意。
反正到时候她多准备点金豆子,让他直接叫人就行。
……
十日后。
城南狼河寨外。
把守的士兵将几辆载有粮草的马车拦住,听清楚了来者意图后,放话道:“你们要进去可以,把这军令状签了,生死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