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顺慈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座精美的交颈鸳鸯绣屏，其针法旖丽，美轮美奂，堪称上佳之作。
她见过卫千雁的绣品，师从江南第一大家，青出于蓝，不逊其色。
一作难求，却亲将这绣屏送到了她手上，真不知，该不该道这卫二小姐一句‘痴’。
“我家乡有句诗，是念，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苏顺慈将盒子盖上，收进车中，抬眸声道，“卢照邻此句念情爱，又非情爱，万古长空，凡人之欲常见，繁华世里，却又触而难得。”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卫千雁，语稍顿道，“便好比，二妹妹这幅绣品，虽是常见常望之物，其形神之技却非常人可得。”
“这番贵重，倒叫我心中受之有愧了。”
“千雁拙作，着实也不是什么难得玩意，只请姐姐尽管收着，了却我一桩心事罢。”
卫千雁淡淡垂眸，眉眼间略带有几分化不开的伤愁，车帘垂下，此厢罢了，皇城门前，苏卫两家马车一前一后地离开。
夜，月色渐浓。
鲜肉瞧着那被苏顺慈置案欣赏的绣屏，心中犯疑，不由问道，“这卫二小姐像是心属太子殿下，姑娘肯收这礼也罢了，何故同她说那些呢？”
“白白开解一遭，她也不领您的情啊。”
烛光昏黄，偏照得那交颈鸳鸯流光溢彩，点点辉光落进苏顺慈眼底，她屏息轻吐，“人家有人家的局中意，我有我的旁观情，既不可深究，又不愿不说。”
“罢了，将这绣屏好好收起来，改日送去东宫罢。”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择天殿前，伫立风中的李永衍唇角喃喃，语气缓淡地念道，“死贞之情，倒是悲烈洒脱。”
“她说这诗，是谁写的？”
阶下躬身的小太监俯礼道，“回殿下，像是个不见经传的诗人，苏小姐称什么卢照邻的。”
“查一查。”
“小的领命。”
‘吱呀——’厚重的殿门迟缓地推开，康平笑挂脸上，两步出门，垂首唤，“殿下，陛下请您进去用膳呢。”
深夜，京都城内尽是安眠，相府小院里翻出两道黑影，身法极迅地往城南而去。
郭侠妻小所住的季明坊离南明坊不远，提前同甄嘉探好了住所位置，待至夜深，苏顺慈同尚叔趁月色明亮，不出两个刻钟，便到了那方偏僻小宅。
怪得是，这地界竟出奇的大，占地四方比那任兴邦的居所还要豪华。
“怎么回事？他们一直住这儿？”
苏顺慈点跃进院，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疑惑不解道。一旁，尚叔倒是不急，依月光辨目，他寻着水井走过去，瞧了瞧周旁的水桶，又抬手摸了摸搭着的井绳。
“绳顺滑，桶无痕，这地方要么平时没人住，要么住这的人刚搬过来。”
苏顺慈凝了眉，“走，进屋探探。”
二人穿过那二进的小院，一路往着烛火尚余一盏摇曳的窗前，悄声靠近。
‘啪嗒——’
苏顺慈正伸手去推门，手还没触到门扉呢，屋里的锁扣忽地清脆垂下，那跳跃烛火也蓦地灭了。
一阵强风此时突然从后背击来，两人闪身一避，只听‘哐啷’两声，两块巨石自树杈飞垂砸下，直直砸破了两道门扇。
苏顺慈心底一紧，抬脚往里一进，果不其然，里面哪还有什么郭侠的妻小，分明空无一物，只做了个陷阱等人来钻。
方才他们若因一时好奇，而只顾屏息往里看的话，只怕来不及躲这飞石，现下被砸碎成粉的，就是他们二人的脑袋了。
“老娘的，这伙孙子还搞偷袭，老子这就杀上枢密院，给那项苍一个好颜色看看！”
“叔——”苏顺慈皱着眉，挡在人前，“你又冲动。”
“枢密院防范，必是生擒大过死捉，这机关是奔着除命来的，你觉得他们会那么傻，顶着官家名号在京都城内行凶吗？”
“那谁说的准，这大濋太子都和北凉暗探勾搭上了，他朝廷官家做出什么来不可能？”
尚叔每每如头牛一样莽地拉不回来时，都是苏顺慈最想念师父的时候，也只有师父在，才能治住这莽货。
“您静心想想，枢密院拿郭侠顶罪，把私通北凉一事大事化小，无非有两个目的，一遮掩太子耳目，秘密调查，二装傻充愣，同着太子一起行此祸端。”
“您觉得哪个他们想将事情闹大？”
尚叔倒翘上天的胡须慢慢趴下去，“你说的对哈。”他挠挠头，“就算他们要杀人，也会把人抓回去悄摸地干，绝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大动静？
苏顺慈脑中一个灵醒，“不好，这么大的动静，一定惹四邻警觉了，咱们快走。”
“哎，先把郭侠妻小带走啊。”
“人早不在了。”
“什么？！”
夜如流水转逝，一大早，苏顺慈便传信琉毓阁，让甄嘉尽快查明郭侠妻小的下落，以及那座宅院的地契。
她一向相信甄嘉几人办事的能力，但这次……却迟迟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
郭侠妻小一连三日下落不明，送来的宅院地契也白纸黑字的写明，自两年前起，郭侠一家便以五百两白银从一北上商人手中买下了这块宅院。
难不成，项苍与她说的竟是实言？这郭侠当真参与荣家铺私通，还昧下了大量不法钱财。他被太子寻来的恶徒持刀砍死，难道……真是自食恶果吗？
就在苏顺慈一筹莫展，自我怀疑时，琉毓阁却又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那座宅院是在郭侠名下不错，但他一家四口两年来，却从未在那地方住过一日，这一点，是经连日的盘问街坊而得。
一人所见或许不足，众口言之，便能顺着这线索往下一查。
果然，唐家兄弟据一位老翁所述，得知郭侠的妻子吴氏在平日除纺织外，还会入鱼市贩鱼为生，而她那些鱼，十成十地均来自城郊下尾村的溪宁河。
他们往下尾村佯装寻亲探听，不出半日，便寻到了吴氏娘家的住所，也正是这两年郭侠一家的居所。
“真是怪事，明明在城内有一处宅子，还要挤去城郊的丈人家去住，这郭侠……究竟在做些什么？”
苏顺慈拆着耳饰与簪钗，心不在焉道。
她身后，鲜肉用毛掸子理好床褥，松下床帷的系带，整了整双层帘幔，又燃了安神熏香后，抱衣回身而来，“左右荣家铺私通一案都结了，莳花院也由工部封着再不许人进，这些个尘埃落定的事，给足了姑娘时间思量。”
“您就别在夜里伤神了，嗯？”鲜肉将手里的藕粉睡衫塞到她怀里，“换了衣裳，快歇息去吧。”
“近来苏大小姐可下地走走了，大夫人交代，明日厨上先不炖骨汤，改炖鲜笋野菌汤，是姑娘喜欢的，得早起才还有的，否则可就要喝今日便备好食料的三元骨头羹了。”
想起那白汤醇厚，骨香浓郁，却混满了奇妙的中药材，还一连喝了五日的骨头汤，苏顺慈忍不住一阵恶心，她忙接了衣裳去屏风后，“罢了罢了，我真是吃那病号餐吃怕了。”
“你说我这大舅母硬给我送同表姐一样的养身药膳，明着说是讨好，我怎么觉得她是搁背后坑我呢？”
水墨屏风后露出一颗圆圆脑袋，黑细的纤眉蹙了蹙，水面芙蓉般雅貌的脸蛋泛起一阵娇嗔，“好鲜肉，你明日给我烧几样鲜辣的菜尝尝吧，我的舌头都快跟被那骨头汤炖没味了。”
苏顺慈少见得这般为难，竟是在吃菜上。鲜肉无奈笑笑，宠溺道，“好，属下给您做，姑娘可能安睡了？”
“自然！”
粉雾雾的一团麻溜地蹿进了床帷，门边人影一晃，熄了最后的烛盏，往外走出，闭了屋门。
夜，疾速地攀上枝头，往上蔓延，化作一片冰晶，飘扬而起，又慢慢纷落为漫天大雪。
茫茫血色间，白与红交织，苏顺慈的眼睛像被什么黏腻的东西裹住了，死活挣扎不开，刺骨的寒意透彻她的肌肤骨骼，双眸却似火烧般灼热，热流一路灌进她的七窍内脏，烧灼着她的胸腔，似是要将她烧化了一般。
她挣扎着，奔跑着，痛苦使她看不清眼前空无的地面，‘轰’地摔下悬崖。
“嗬！”
苏顺慈滚下床榻那一际，一修长身影‘啪’地滑跪扑救，扯开床帷，牢牢地将人抱在怀里。
睡意朦胧的人惶然睁开双眼，漆黑的惊恐映入那张熟悉的白玉面容，渗出虚汗的手指不自觉地想要触碰，又缓缓停下。
“程滦？”苏顺慈喑哑着嗓子，唤出那面带倦容的名字，“你怎么长胡子了？”
“呵，”
突兀的问话惹地程滦一笑，他唇角勾出两个浅淡的梨涡，眼前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清亮又真诚，好似真的在好奇他到底为何生出胡须，又好像对他生出胡须的模样，不大满意。
他眼底微微一动，目光扫过她汗珠渗满的额头，和苍白的唇，忽然一把抓住她下垂的手，“外寒内燥，你生病了？”
苏顺慈像是这会儿才清醒似地，瞧他的灼灼目光忽然一淡，手腕一动便要挣开他的手，不料程滦的力道实在太紧，她来回挣扎反叫自己失了气力，气息粗喘起来。
“你放开我。”她不悦道。
程滦沉了眉，难得地不理会她的话，将人一把抱起来。
“你！”
他抱地很稳，一路稳稳当当地把她抱到外间的小塌上，放下人后，还不忘回身倒了杯热茶，递到人面前，“喝水。”
简洁地两个字，像是代表了他的怒气。
苏顺慈不明白，分明是他私闯闺房，行为不端，怎么这会儿倒像她欠了他似地，“明明是你欺负我，你恼什么？”
她抬手夺过那杯茶，程滦的手却一个反握裹住她的手，身子顺势倾下，将她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二人一时离得极近，比那日绿苑宴上，她与牧承宣的距离还近。
“你，你干什么？”苏顺慈结巴地盯着这人眼尾倾泄而出的不悦。
“苏顺慈，我在马匪窝里生死挣扎六日，一到京，马都没喂就跑你这儿了，你当我来干什么？”
程滦绷着脸，眉头扯着，唇角紧抿，看上去似乎真的很生气。
见状，苏顺慈极认真地思索道，“你来……找我讨上好的草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