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睡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疼的龇牙咧嘴的同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薄被变成了厚被。昨夜未曾注意，但他现在一动弹，就感觉自己浑身哪哪都疼，比他上次从两层楼高的窗口脚下一滑跌落到一堵砖墙上，把砖墙砸塌了又被埋在了里面，好不容易挣扎出来，身子一歪又摔进了水里，且水面离地还有大约七八尺的距离时，还要更难受得多。

崔晓不动弹了，坐在床上看了一圈，发现不只是被子，自己在的也不是先前的帐篷了。

床前的门帘被掀了起来，是乌刃，他看了崔晓一眼，回头道：“阁主，他醒了。”

“醒了好。”桓温佘的声音响起，“能动弹吗？要不要来听师父讨论目前的状况？”

乌刃对这话很意外，将要放下帘子的手顿了顿。而崔晓，显然对此无比在意，咬着牙从床上缓慢地翻下身来，踉跄了一下，努力用平常的速度走路：“听听听。”

他走出帘子外，发现帐篷里摆了一个矮桌，周边坐着他师父、师兄，还有清水镇上的早食店老板，以及裴从善、姚呼延。乌刃也走过去坐下，应该是嫌他走得慢，顺手将他也带了过去。

崔晓坐下，就见游水狐微笑地看着他：“怎么样？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身心都不太好受吧？”

的确，崔晓经此想起自己首先想问什么，忙开口：“师父，阿秋……”

“我们刚才正说到这个。”桓温佘指了指桌上将继德山上各处都标注得十分详细的图纸，“刚才说让乌刃顺便去查看一下她的屋子，既然你有点在意，就跟乌刃一起去。”

崔晓怔了怔，应了下来。

桓温佘继续说道：“九刃教已经乱作一锅粥，姑且可以往后稍稍，之后再说。我和李惟清是一路从沅城跟着仇崆来的，他的权势可以正大光明地拿出来用，一路上累坏了好些匹马，才能这么快赶到……昨夜我和李惟清又去见了仇崆，先说这个。”

昨夜，仇崆将阿秋埋了之后，便将自己挪到了另一处据点，那里才算是他在继德山的大本营。他亲自去阿秋的屋子，本也只是去检查是否有与自己相关的事物的。

这个地方仇崆甚至没有费心思遮掩，所以他对桓温佘的到来好像也丝毫不意外。李惟清装成了桓温佘的随身书吏，低垂着头，身上散发着不轻的胭脂味，他们与仇崆一道前来，一直是这副模样，仇崆也一直连看也没看过这名桓温佘的随身书吏一眼。

屋内只有桓温佘、仇崆、李惟清三人，门窗都已关紧，仇崆看向桓温佘，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乌刃已经是你手下百馨坊……或者说暗阁？里面最后一个你能动用的人了吧，你应该也能猜到我派了什么去杀他。”

桓温佘叹了口气，语气听起来异常挫败：“我输了，楚国公。”

仇崆好像很喜欢他这个回答，哼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桓温佘又道：“我知道，表达诚意需要投名状。我从沅城跟队来此，一直只带一个随身书吏，便是为了投靠，还请楚国公不吝明示。”

他这话好像有些没头没脑，仇崆却知道，自己势力与布置已经甚广，又有拥立之功，这人手中棋子却已经被自己连窝端了，显然已经一败涂地。桓温佘虽然碍眼，但也是个能人，收归麾下让他给自己建一个类似暗阁或者百馨坊的组织，当然能让他手中的权势握得更加牢固。

于是仇崆又笑了起来，隔了一会，才缓缓道：“李容，应该在你手里吧？”

桓温佘简略地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崔晓，才继续道：“他想要李惟清，因为我们散播出的简令传闻，仇崆想吃了他，试试简令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我从沅城见他开始就一直带着李惟清，李惟清已经确认，仇崆将炼制尸人的那一套手法也用在了自己身上，他也是半个尸人。”

李惟清点点头，道：“我尚还对如何令尸人恢复原状没有头绪，他也将伶人蛊的母蛊种在了身上，因此寻常的毒也对他奈何不得。”

“而安王身上也有毒，还是奇毒……”游水狐忽然道，“这种毒是不是恰巧不在寻常毒之列？”

桓温佘点了点头：“是的，而且他们嗅觉一般很好，在他们眼里，身中剧毒的人就像香喷喷的糕点，中的毒越深，越香，闻起来越好吃。所以我们的其中一个选项，就是将李惟清真的送到仇崆那里，让仇崆咬几口，他应该也就死了。但同样，李惟清身上的毒很古怪，他的身体本就虚弱，经此一遭，能不能活也很够呛。”他说着说着，忽然看向李惟清，笑道，“尊重意见，你要去吗？”

乌刃本是在角落的阴影里，还未等李惟清说话，忽然动了。

他的手指灵巧，从李惟清腰畔的药盒里取出最后一枚药丸，将其塞入了李惟清的嘴里。李惟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乌刃会这么做，在他怔住的时候，乌刃已经再伸手把他下巴一抬，指节按在下颌底部，逼他将药丸吞了下去。

李惟清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已经倒在了地上。

崔晓目瞪口呆，将要拍桌子的手缓缓放下，一时顾不上反对桓温佘的计策，赶紧把李惟清扶了起来。而桓温佘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你可能会这样做，毕竟你也算是看着他长大。”

乌刃道：“安王只身前去必死无疑，属下去，尚能保证活着回来。”

“但我能保证他身上的毒能毒死仇崆，你不能。”桓温佘说道。

“如果能，计策成功，属下回来领罚。如果不能，属下拼死足以杀死仇崆，再以死谢罪。”乌刃平静地说道。

桓温佘忽然笑了：“前一项是无稽之谈，我何时重罚过你们？后一项也免了，活着的你比死了的有用得多。”然后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行吧，不过他本来没想这么快吃这颗药丸，还没打算面对它，你真是一点准备时间也不给人留。”

乌刃不想面对说教，留给了崔晓一个眼神，居然就这么当着桓温佘的面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桓温佘扬扬下巴：“快去，他要去检查阿秋的屋子了。”

姚呼延接住李惟清，看着崔晓一步一回头地匆忙跑出去，喃喃道：“其实阁主不必特意这么说，直接吩咐，统领也会听从阁主的计划，保下安王的。”

“你们统领生气实在是很少见，这机会有点难得，一时没忍住。”桓温佘真真假假地搪塞，又吩咐裴从善，“一定要把守好继德山，九刃教从萧商疯了开始就被仇崆把控，谁也不知道这座山里究竟有多少尸人。”

没过多久，乌刃已经带着崔晓找到了阿秋的小屋。崔晓顾不得喘匀气息，见阿秋的屋门大敞四开，便几步冲了进去，但屋子里已经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只凳子，除此外，就只有地面的血迹。

崔晓用手捻了捻，发现这血大约是在昨夜留下的，想来可能是阿秋的，但阿秋呢？人在哪里？他且想着，乌刃在窗外忽然唤了他一声。

崔晓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在阿秋的屋子后面。阿秋这间屋子十分隐蔽，不太能照得进阳光，崔晓走到屋后，忽然被阳光晃了眼。

一个小小的坟头上立着一块木板当作墓碑，上面粗糙地写着第五秋三个字。两个守卫把阿秋的坟设在了这附近唯一一处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又现砍了块木头。

泥土的痕迹还非常新鲜，上面布着掌印与星点血迹。

崔晓低头看着，抿起了嘴，咬住了下唇。

乌刃看了看他的表情，忽然道：“打起精神来。”

“……这有点不太容易。”崔晓依然垂着头。

“也没这么难。”乌刃道，一字一顿地强调：“崔晓，打起精神来。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