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巴士上，姜晴紧紧盯着那半扇窗。

方方正正的玻璃上带着时光的印记，留有毛巾擦拭过的线状痕迹，模糊、暗淡，窗外飞风景极速掠过，玻璃上的倒影不甚清晰，但她还是看见了。

她先前撞到的女生穿着一身牛仔套装，上衣下裙，浅蓝色的牛仔质地贴合身体线条，像是春天枝头的带着露水的银杏果，饱满又流畅。

她的眼睛圆又大，黑色瞳孔多于白色，清纯中透着一点成熟，长发半挽，肤色白皙，透着一种温婉的美，像是阳春三月树荫下漏出来的一束光。

人潮汹涌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微不可见，姜晴能感觉到他人呼吸之间的热气环绕在两侧，可就算因为拥挤离得再近，也不该——

她盯着玻璃上的倒影，那一双白皙长腿上赫然放着一只肥猪手。

宋瑶察觉到腿上传来不同寻常的触感时，她以为是别人不小心蹭到了，就像之前那个可爱的女生撞到她身上，虽然骨头很硬撞得她生疼，但是那个女生很有礼貌，会很乖巧地向她道歉，她也没在意。

原本只是随意的往下一撇，她整个身体瞬间定住了。

似是看她第一次触摸没反应，那手更加肆无忌惮，开始在皮肤上移动，抓握，像是在把玩一件物件。

那是一只很寻常的手，淡黄的肤色，粗大的指关节，扁平的指甲，她甚至能看到指缝里的一点黑色油污，那是日常工作留下来的痕迹，平平淡淡，随处可见。

她目光直愣愣的盯着，粗糙的触感传来，被触碰到的那块肌肤，像是有虫子在爬，她一瞬间感觉恶心，难堪，想吐。

宋瑶甚至不敢回头看究竟是哪个人在摸，只觉得周围人都面目扭曲，她只能尽力的向后退，用躲避的姿态驱逐那些扑面而来的恶意和粗鄙。

她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背包，一点一点向后退，像是面对一只巨大狰狞的怪兽，只能逃避、退缩，祈祷无尽的折磨尽快结束。

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她站在那里，意识被抽离，四面八方都是她不能承受的目光，她不敢想，被别人发现的后果。

宋瑶努力往后退缩，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很快就到站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退缩迎来的不是适可而止，而是得寸进尺。

那只手渐渐疯狂，宋瑶感觉像是一只丑陋的可怕的蜈蚣在自己的腿上攀爬，激起一阵战栗，恶寒，她抖着身子，恐惧极了。

她听见周围有人在谈论公交车上的广告，有人戴着耳机轻声哼着歌，有人在拨弄手机打游戏，有人在打电话交代工作，混乱嘈杂的声音隔着耳膜像是另一个世界坠下的沉影。

烟火人间中，唯有她独自陷入了万丈深海，身体越来越沉，下坠，她避无可避，胸腔中的空气逐渐稀薄，就在这将要溺毙的瞬间，有一声暴喝传来，将她拉出了水面。

“你在干什么！？”

宋瑶眼神聚焦，只见之前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个女生，正一把攥住那只肮脏的手举起来，那手攥得死紧，细嫩的皮肤上因为用力出现了一条条青色的筋脉，仿若能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女孩的面庞因为生气而涨的通红，发丝从白色帽檐里钻出，一根根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彰显着女孩活跃的生命力。

她的眼睛是那样大，那样明亮，亮到她甚至能看到她眼里迸发的逼人光芒。

她怔怔地看着那女孩，恍惚中，有呼吸声重新钻进了她的身体，氧气涌入，流回心脏，四肢百骸在这细碎的喘息中重新有了知觉，她活了过来。

姜晴瞪着眼前的人，陈旧的衣服，很普通平凡的脸，混入人群中将会再也记不起的面容。

是那种早上吃饭会坐在餐桌对面的人，买东西从旁边擦肩而过的人，等车时一起看公交站牌的人，那种随处可见，非常平凡的人。

他可能是某个孩子的爸爸，是某个妻子的丈夫，是某个父母的儿子，是某个伙伴的朋友，是某个公司的员工，在某个地方也会做着应该做的某件事。

可就是这样一个称之为人的人，在这样一一台通往平凡路程的巴士上，做出了恶心下贱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我问，你、在、干、什、么？”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问。

这里的骚乱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落在了风暴中心的两个人身上。

男人被抓到了却也不慌张，他往旁边撇了眼，那女生手指攥紧，指尖泛白，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转头，用他那张看起来平凡淳朴的面庞回答：“没干什么。”

男人的姿态随意，回答敷衍潦草，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像是不耐中间突然跳出了一个程咬金。

他似乎十分笃定没有人能拿他怎么办，因为当事人不会告状，她们甚至会害怕，比他还要害怕，怕有人将这事儿抖露出来，这种情况他见多了，无趣极了。

男人看着眼前的女孩，甚至还好笑地若无其事的反问：“你抓我做什么？”

姜晴眉心紧皱，被这禽兽的不要脸态度震惊到，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恶心到家了。

“你个流氓、禽兽，公交车上都敢摸人大腿，你还有理了是吧？”

姜晴眉心紧拧，手指越发用力，她口吐芬芳，破口大骂。

此言一出公交车上炸开了锅。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姜晴的身上，在女孩与男人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看着乖巧可爱的小女生，一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桃色事件的当事人。

“看着不像啊，看着挺老实一个人怎么还耍流氓。”

“会不会是误会，公交车上人挤人的，刮刮蹭蹭很正常。”

“说的也是，刚才开车的不长眼我就不小心按别人腿上了。”

“小姑娘，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

宋瑶迎着这些目光，明明没有落在她身上，她却仿佛赤身裸体暴露在千万根银针下，羞耻、难堪，几近麻木。

姜晴却充耳不闻，周围的人怎么看跟她没关系，她只死盯着眼前的人。

男人一怔，很快回神。

“如果是之前我不小心撞到了你，那我道歉。”他苦笑：“人太多了，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你。”

男人一脸诚恳，看着她就像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小孩不依不饶，他虽然不理解，但也只能无奈地道歉。

姜晴看着他这恶心模样就来气，一脚踩上他的鞋面，狠狠地转了个圈。

“呸，谁要你假惺惺，还不小心撞到了我，你明明是耍流氓，猥亵，我告诉你，你这是犯罪。”

男人脸色扭曲，捂着脚一个劲的道歉，但他只说是不小心撞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挤到了你，我向你道歉。”

因为之前发生过司机急刹，全车人彼此开碰碰车的情形，车上的人很难不赞同男人的话。

此时众人看着一个趾高气昂不依不饶的女孩，一个憨厚老实虽不明所以但仍然不住道歉的男人。

天平纷纷倾斜，开始倒向。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次撞到他人，维护这个男人也好像就是在维护那个未来会陷入麻烦的自己。

“小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你也踩了他，不如算了。”

“是啊，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碰了一下吗？小姑娘太麻缠可不好。”

......

姜晴看着周围一圈人，个个都在指责她，觉得她太过蛮横。

我呸，你们知道个der，就在这嘚吧嘚吧。

个个觉得自己是个清汤大老爷是吧，并不呢，一群傻帽。

但这话她也只在心里嘀咕，看着男人那掩藏不住的得意，她忍不住磨磨牙。

说出来犯众怒，让所有人都彻彻底底站在男人那边，她还没有那么傻。

她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那畜牲，其他人都是墙头草，不重要。

宋瑶看着周围人对女孩的指指点点，她忍不住拽了拽女孩的衣角，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证据，说出来还让人不齿，而且女孩也不应该因为她的事情被人嘲笑指责。

她想对女孩说算了吧，但她只看到女孩坚定地摇了摇头。

让步？那是对女性尊严的践踏。

一步退，步步退，如果这一次因为众人的指责就放弃，那下一次呢？

一次次退让并不能换来畜牲的怜悯，他们只会越发猖狂。

就像现在，对面这个男人的驾轻就熟和镇定自若，她很难不怀疑到底有多少人遭了殃，多少人被捂了嘴。

只有彻骨的疼痛才会让人记忆深刻。

“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手上有机油的痕迹，摸人大腿，停留了可不只一秒。不要脸，油腻男！猥琐男！你这是故意猥亵！内心阴暗，心理变态！”

姜晴描述地极其清晰，内含鄙夷。

他最得意不就是受害者的沉默，旁观者的支持吗？

她得把他送进警察局，也得让他社死，让他也尝尝受尽千夫所指的滋味。

周围人的目光下意识跟随她的话挪到了男人的手上，手指间隙确实有黑色痕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众人讶然。

男人瞬间攥紧了手，冷笑反问：“是吗？我摸谁了？”

“你摸——”

姜晴看向那个漂亮的小姐姐，她低着头，咬的嘴唇发白，身子在抖。

明明之前她那么温柔、那么漂亮，像是枝头萌发的新绿，脆嫩、生机盎然，此时却像是被风吹雨打，眼看就要零落作尘。

姜晴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不在乎别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把这种事曝光在太阳底下。

那些隐秘的心思、羞耻的心情，明明是受害者却不敢言语的心理，她可能一辈子都理解不了。

但是——

总有人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难以启齿、难以承受。

她回过头，在所有人的目光灼灼下，掷地有声。

“你摸我了。”

“刚刚，你捏我大腿了。”

迎着男人诧异的目光，她超级大声地说，以至于全车人都能听到她响亮干脆的声音。

就仿若昭告天下，被摸的人没有错。

她们不该因为羞耻、恐惧，就被隐藏在天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