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聿一惊，跑到窗边去细看，大厦通体的玻璃的反光映得人晃神，只瞧见对面楼顶上一根矗立着的避雷针，被风吹得小幅晃动。

她舒一口气，仰面倒下去，想着自己大概眼花了。端详着手，指甲也有些长了，该剪了。

很快她又意识到，这话有点太理所当然了，好像这真的是她的身体一样。

她合拢五指，虚虚地向着吊灯挥出一拳，吊灯纹丝不动，手落下来的时候小拇指磕到了茶几的尖角，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小拇指蜷缩起来。

密密麻麻的疼痛中，思考反而清晰了。

她确实已经习惯这副身体了。

人的感官通通是朝外看的，大部分时候她也看不到自己的脸，扑面而来的世界也同过去的别无二致。

天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城市是玻璃加水泥拌成的浆白色，路上纷纷的行人灰蒙蒙，只有林如绛是赤红色的。

阿绛……

薛白聿不自觉笑起来。

既然已经标记了阿绛，也找不到回原世界的方法，干脆在这个世界好好过日子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作者，她甚至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这样想着，可以抵消掉一点霸占别人身体的微妙心情。

只是不知道原来世界里自己的身体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呼吸停止死掉了？

正胡思乱想着，门铃响了。

薛白聿带着一点被打扰的不满，打开门。

原来是她买的电动轮椅到了。

半人高的一个大箱子，她装好以后她对着说明书研读了好一会儿。

林如绛结束工作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薛白聿开着轮椅风风火火地冲过来。

“阿绛，快来试试！”

林如绛一脸奇怪：“你在干什么？”

“电动的，试试看怎么样？”薛白聿站起身，想着轮椅上应该还有自己的温度，拂了拂，又等了一会儿才扶着林如绛坐到轮椅上。

这回轮到林如绛在客厅里打转了，电动轮椅被她玩出了一种手柄游戏的感觉。

薛白聿在沙发上感受着她的环绕立体声，起身拦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请问，我可以开着轮椅狠狠碾你的脚吗？”林如绛抬头，一脸纯良地发问。

她鼓起脸的时候，卧蚕格外明显，更衬得眼圆脸幼，全世界的道理和蛮不讲理都在她脸上。

薛白聿眨眨眼：“悉听尊便。”

刚刚还极其嚣张的人却突然收敛了态度，偏过头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感谢还不够诚恳，林如绛又挺起胸大声地喊了一声“谢谢”，仿佛被军训教官点了名。

薛白聿扑哧一声笑出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直到上了车，林如绛还捂着额头念叨这件事，嘀嘀咕咕地翻着手机。

“我把和嘉嘉约好吃饭的那家店地址发给你。”

“不用，我知道在哪儿。”薛白聿扫了眼路况，向左打方向盘，阿斯顿马丁汇入了车流。

“吃完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那晚上我给你打包一份冰汤圆回来。”林如绛说。

“不用，你吃得开心就好。”

正巧碰上一路绿灯，窗外的风景不停歇地向后退。

林如绛撑着脑袋向外眺望，偏长的额发垂在眼前，和微翘的睫毛犯冲。

她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把车窗降下一条缝。

“没关系，想开最大就开吧，我不嫌吵。”薛白聿默默放慢了车速。

“谢谢。”

车窗整个打开，鼓鼓风声灌进来，淹没了林如绛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到外面有——”

“什么？”

林如绛摇摇头，“没什么，我看错了。”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那家火锅店红色的大字招牌。

招牌下站了一个穿着咖色大衣的人。

薛白聿一眼认出那是嘉澍，下意识踩深了油门。

林如绛突然出声：“我在这里下就好了，不用开到门口了。”

薛白聿很快靠边停车，但这辆车天生张扬，嘉澍显然注意到了，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向她们靠近。

被抱下车的林如绛看到来人，面上难堪，推了推薛白聿的肩膀，催促道：“你快点把我放下。”

“阿绛。”嘉澍适时停在她们跟前。

三个人相对而立。

林如绛坐在轮椅上矮她们一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只看到两个尖尖的下巴颏彼此相对着，像两个对冲的钻头。

她不禁在轮椅上挺直了脊背，薛白聿管家一样立在一旁，手不自然地搁在轮椅椅背上。

“谢谢你送她过来。”嘉澍一眼都没分给薛白聿，绕到林如绛身后就想把人推走。

“晚上我也会来接她回家的。”薛白聿轻描淡写丢下一句话。

嘉澍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可别误会，我什么意思也没有。”薛白聿又往上欲盖弥彰地粉饰一层。

“确实没什么意思，反正你几点来接也得看我的意思。”嘉澍回敬一句，低头看向林如绛，“吃完饭，我们去逛逛湖边的夜市吧。”

林如绛按住嘉澍的手，“都可以啊，但是我现在好饿，我们赶快去吃饭吧。哦，不用你推我，我升级了，这是电动轮椅，我可以自己走。”

她语速飞快，说完这段话自顾自开着自己的新轮椅加速，一眨眼便逃远了。

被落下的薛白聿和嘉澍并肩站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林如绛见嘉澍没跟上来，远远地朝她们挥了挥手。

一面挥手，一面把一只手贴在脸颊边呼喊：“快点来吃饭啦——”

天色渐晚，把她的红发映得黑沉沉的，素白柔美的一张脸，在薛白聿眼中，渐渐和另一个朝她挥手呼喊的女孩重叠。

这次她没有四下张望，高举起手回应。

即便这个挥手并不是给她的。

“你这个人，真的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嘉澍冷不丁出声。

“不过没关系，她心里最重要的人永远是我，很期待看到你一败涂地的样子。”

嘉澍的声音幽幽地浮在空气中，像一件湿冷的外衣罩在她身上。

薛白聿莫名打了个寒战，从嘉澍身上感到一种气场。她眼角的泪痣像一颗深深钉入头颅的钉子，皮囊之下的头骨被缝上贯通的裂纹，发出细小的喀喇声。

天边铅灰色的阴霾倾垂下来，又被湖边连排的灯光抬起一角。

分开以后，薛白聿就近去了湖滨公园散心，这样林如绛联系她的时候她能够第一时间接到人。

整座城市明明是记忆中的模样，却让她感到疏离和不安，绸缎一样的湖水有些肥，青黑色看不到底。

她笔下的角色她最清楚，嘉澍有点不对劲，或许是自己昨天说得太过分了？她不该主动挑衅的。

也可能是她并不习惯承受别人的敌视。

薛白聿摇摇脑袋，按亮手机，陆云水恰好发来了消息。

陆云水：我用你的名义帮小林家里把钱还了，记得去邀功。

陆云水：收收心，好好对人家，多好一女孩子。

薛白聿心说我当然知道阿绛有多好，恨不得明天就去结婚，把她一辈子绑在身边，不生离，更不死别。

正打算回复，突然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手机砸在地上。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高挑的女人。

那人穿着张扬的哥特风洋装，夜渗进来她黑紫色的长发，眼眸像天幕上敲下来的几颗星。

薛白聿下意识望向天空，今晚正正好好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这人气质诡谲，仿佛下一秒就会引来一只乌鸦落在肩上。

开口却相当接地气：“你有没有见到一只银白色绿眼睛的猫？我家的猫跑丢了，是一只米努特矮脚。”

“抱歉，我没看到。”

薛白聿俯身捡起手机，屏幕上一道长长的裂痕。

“真可惜，”那人扁扁嘴，“我还以为她会来找你。”

薛白聿刚想走，听到这话顿住了脚步，“什么意思，我们认识吗？”

那人不接话茬，却说：“对不起哦，把你手机屏幕撞碎了。”

“没事……”薛白聿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手机被夺了去。

那人两指捏着手机，端详了一圈，突然面向湖，向后伸长了手臂，扔标枪一般把手机抛了出去。

黑暗中划过一道完美的银色抛物线，扑通一声，手机掉进了十米开外的湖里。

看到溅起的水花，那人还给自己打气，“一百分！”

薛白聿目瞪口呆，不知是该吐槽这人臂力超群，还是吐槽她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方式。

“你扔我手机干什么！”

那人咯咯笑了两声，“变个魔术而已，你手机在这呢。”说着手向身后一抓，掏出来一个手机。

薛白聿接过来，确认了一遍，确实是她的——准确来说，是陆定安的手机。

“不用谢。”那人摆摆手。

“明天这个时候我也会在这里。你要是遇到什么事的话尽管来找我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话音未落，她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要是看到我家猫的话，千万告诉我，这次已经刷新了它离家出走时长记录了。”

她走后，薛白聿捏了捏鼻梁，怎么今天遇到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莫名其妙？

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接通的那一瞬间，薛白聿突然意识到，手机屏幕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裂纹。

“喂，你现在方便吗？”林如绛的声音。

“吃完了？”

“吃完了，现在在逛夜市。”林如绛的声音顿了顿，听起来有些犹豫，“我想问一下，家里可以养猫吗？”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涌动，依稀能听到几声绵绵的猫叫。

“怎么突然想养猫了？”

“在夜市里遇到了一只跟我很投缘的小猫，价格也合适。”

薛白聿想了想，回答：“养猫可以啊，但是夜市的猫最好不要买，不太健康，售后也没有保障，很可能带回来都活不过一个星期。你小心一点，别被抓伤了。”

“这样啊。”林如绛的声音明显带着失望，尾音湿淋淋地勾着水。

“你想养猫的话，明天我们可以去猫舍挑，挑一只像一点的。”薛白聿安慰她，“你看上的猫是什么品种的？”

“店家说是米努特矮脚。”

薛白聿一怔，问：“是不是一只银白色、绿眼睛的猫？”

“你怎么知道？”

冥冥之中，薛白聿有一种预感，那个人和那只猫非同寻常，或许能为她指明方向。

“买猫的事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你们现在在哪里，我可以过来吗？”

那头似乎起了一点争论声，薛白聿耐心等了一会儿，听到林如绛在电话那头报了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