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馆角落,齐诵声作为掩盖,龙泽书院幸存者小队正在交流情报。
齐灯火压低声音将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娓娓道来,听得魄子凌空一脸震撼。
朝暮静静坐在旁边,目光时而汇聚时而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啊,”魄子感叹道,“若非朝暮公子及时赶到,你得摔个半死。”
“是啊,”齐灯火回想自己从第九扇门一脚迈到龙泽书院的大门,又一脚踏空好几层台阶,还好最后朝暮接住了自己。
“真是要谢谢你了。”齐灯火真心实意地道谢,见朝暮没反应便拍拍他的肩。
“无妨,”朝暮冲她一笑,解释道:“我方才在想你说的九转回廊。”
“九转回廊?”
“九转大肠?”
齐灯火和魄子同时开口却南辕北辙。
魄子尴尬挠头:“听错了。”
“你饿了?”齐灯火将他拆穿。
“大半天没吃东西了。”魄子凌空诚实地摸摸肚子。
却见朝暮手向上一翻,有点眼熟的纸袋出现在几人眼前。
魄子接过去一看,喜道:“肉脯!”
齐灯火想起来这是两人在谯明集市上买的小吃——纠正,是自己花的钱。
魄子掂了掂分量觉得要省着点吃,取出两块便交还给朝暮,动作相当郑重,明显将其当作了精神依托。
就着肉脯,齐灯火扯回话题:“我经历的九扇门叫九转回廊?”
朝暮思索了片刻给出答案:“每一道门开启后到达的地方都与前一道不同,不论经过哪些地方,九转之后就会回到设定好的地点。”
“所以设定的终点是龙泽书院门前?可是我感觉前面的八扇门并没有不同,都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个女人没再追上你了啊。”魄子道。
“确实如此,”齐灯火有些不解,问朝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九转回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它是谁设下的,是敌是友呢?”
“我也没听说过,”魄子见朝暮不答,圆场道:“朝暮公子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也不稀奇。”齐灯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变脸忒快。
“你给黄百金留了言。”朝暮也抛出一个问题。
齐灯火点头,“时间紧迫,我就写了‘被困龙泽书院’这几个字,不知道他能否收到。”
“按道理是可以的,毕竟黄百金的消息也能传递过来,而且你刚联系了他,那个天魔就找上门来了。”朝暮分析道。
“可是我联系不了符衔山。”
朝暮滞了一瞬,“你和他之间,用什么联络?”
魄子的浅色眼珠在两人之间滴溜溜地转,表情变得生动起来。
齐灯火没有察觉,实打实回答:“用符家的特殊咒术,以石牒作为载体。”说着还将袖间薄片拽出个角展示给朝暮。
魄子将朝暮的眉头微蹙解读为不悦。
“这种咒术依赖于你二人的修为,通世鉴则不然,除非损坏或有极强的法术干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接下来就可以按兵不动,等天下营的支援。”魄子听罢眼前一亮。
“恐怕来不及。”
冰冷的几个字从朝暮口中说出来,齐灯火立刻追问:“为什么?”
朝暮没有回答。
回答她的是授课声戛然而止,与齐灯火在“小黑屋”中狭路相逢的女人推门而入。
齐灯火爆了一句粗口。
“先别动。”朝暮提醒的声音极轻,慢慢挪动身体挡在齐灯火前面。
女人迈开步子往里走,似乎是在寻找目标。
“村口集合。
三,
二,
一。”
不等“跑”字说出口,齐灯火如离弦之箭般夺窗而逃,一路掀翻了好几张学生的桌案。
朝暮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大学》扔在魄子的身上,站起身大喝一声道:“我忍你很久了!”
女人追出去的脚步也跟着停滞,回过身等他再开口。
“你脚有多臭你自己不知道吗?多少天不洗一次?”
魄子本就始料未及,听到朝暮如此指责更是瞬间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回击道:“你犯什么病啊?”
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而朝暮的视线追着快步走出去的女人。
“情势所迫。”朝暮装作用力按上魄子的肩膀低声道,接着很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换了个远处的座位。
我不要面子的啊。魄子只能无奈地坐下来,尽量不理会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真想算算他什么时候死。
朝暮带着魄子翘课去村口找齐灯火,一路的速度如同急行军。
魄子压着的火气终于爆发,宣布“我不去了”便一屁股蹲在地上。
朝暮只是瞥了他一眼,连步子都没停下。
不久后魄子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怎么不歇着了,魄子少爷?”朝暮毫不留情地嘲讽。
“我……她还等着我们呢。”
“龙泽村”三个大字再次出现在朝暮眼前,齐灯火却没有现身。
就在魄子准备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时,一颗石子从路旁低低掠过,精准砸在朝暮的脚尖,朝暮往那个方向一看,拽着魄子钻进小树林。
“你这是……”魄子望着只能用“灰头土脸”形容的齐灯火,后半句被对方犀利的目光堵了回去。
“那女人好像追不到这里来。”齐灯火拍落衣裙上沾的尘土,“我一开始跑错了方向,后来发现村口在东边。你说在村口集合,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点?”
“龙泽湖也在东边!”魄子抢了一句,接着陷入沉思。
朝暮伸手摘下她发间碎草,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之前说这个天魔附在女人的身体里,可有想过原因?”
“因为它不想被人发现?”齐灯火思忖道,接着又否定了自己,“如果他想要长久潜伏于此,便不会搞龙泽书院这么一出,引起天下营的注意。所以它是……不得不附在别人的身上。”
“对不对!”齐灯火的眸子里蓄着明亮亮的光,抓起朝暮的袖子求证道。
朝暮怔了一瞬,点点头顺势引导:“能够缚住天魔,却又无法将其除去,这样的存在……”
“是此地的神。六千年前到此,三千年前陨落。神陨而不灭,神魂仍护佑一方。龙泽湖是承载祂魂魄的地方,所以天魔无法靠近。”魄子道出齐灯火不敢确定的想法。
“我有一个问题。”这个念头在齐灯火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云静仙国建立五千年,在此之前的天地是什么样子?五千年前的神又与现在有何分别?”
朝暮听罢没什么反应,倒是魄子像被锐物扎到身体都紧绷了,半晌才讳莫如深道:“这个问题还是以后再讨论。”神态和语气一看就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现在主要的疑问有三个,天魔的真身在哪?天魔为何抓这么多人?那个女人和天魔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个,”魄子接着朝暮的话,也道出了齐灯火猫在树林中一直思考的问题:“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齐灯火看了眼日色,“我们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尽量把问题搞清楚,这样等援兵到了可以更加顺利。况且我们现在不确定援兵会不会到以及何时才到,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不能因为心存侥幸而丧失主动权。”
“说得有理。”朝暮赞同道。
魄子垂头丧气,“可你不能回书院了,那人就等你呢。”他试图用这一点说服两人。
“嗯,所以我想还是兵分两路。”朝暮的话打破了魄子最后的幻想。
齐灯火干脆地点了点头,“行,这次怎么分?”
按照朝暮的计划,齐灯火和魄子二人向东前往龙泽湖,他则回到村中打听关于女人的消息,同时留意书院的情况,三人约定日落时分在村口集合。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就在齐灯火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时,魄子出声问道。齐灯火知道他问的是谁,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间沉默中平添尴尬。
“你对他还挺关注。”最后她憋出这么一句。
“你说反了吧,”魄子即刻回击,“我看是他对你挺关注。”
眼见又是一场嘴仗,齐灯火叫了暂停,“不如想想到了龙泽湖该干点什么。”
“他的意思就是让我……我们确定一下神魂的情况,也没其他能做的了。”魄子的声音蔫蔫的,似乎除了斗嘴找不到其他乐趣。
“神魂的情况要怎么确定啊?”齐灯火倒是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也不顾对方乐不乐意。
魄子默了片刻,还是答道:“靠感觉,靠近神迹自会有感觉,若神魂力量够强,可以与人交流甚至化出实体。”
“依你看,龙泽村的这位神祗,祂的力量是强是弱?”
“那可是天生神,但凡祂的力量有陨落前的一半,消灭天魔都不在话下。”这意思就是神魂的力量已经十分微弱了。
“到底什么是天生神啊?”齐灯火偏偏又问到了魄子的忌讳。
只见他的脸色的神情在几息之间变换了数次,最终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道:“你的族中耆老、师门前辈,就没有一个人点拨过你吗?”
“我家族世代安居,有田产为业。我未曾拜师,所以没有师门。”齐灯火本被他说得有些不悦,转念又觉得不必动气,于是大大方方回答。
真诚果然是必杀技。
魄子虽然讶异,最终却乖乖解答了她的疑问,“云静五千年前立国,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终于由乱入治。史书总由胜者书写,对于战争里的输家,以及这片天地的过往,我也所知甚少。但魄子一脉传承远超五千载,我所知确实比你多些。云静仙国的成立是一个分水岭,此前诞生的神祗就被我们称为天生神。我的族人其实都没有见过天生神,但大家都默认五千年前的神与现在的神大有不同。”
“现在还有天生神存在于世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了,最多就是像这个样子。”魄子手指向前方。
齐灯火道谢,心中念着魄子说的话,两人又归于默然。
已过了日光最炽之际,齐灯火顺着来时的路走出尘烟,规整的田亩逐渐被恣意生长的草木取代。
两人在岔路口表现得过于默契,甚至没有对个眼神便奔着一个方向去。
风中有水,水里有神。
齐灯火明白了魄子所说的“靠感觉”,在除夕前夜,那位自称“青棠”的神秘公子也曾带给她类似的感觉——血脉偾张、神力激荡。
可又有本质的不同。
硬要形容的话,前者令她惊骇震撼,而今却如游子归乡。
“齐灯火,”魄子的呼唤让她回神,“到了。”
齐灯火望着眼前光景迟迟没开口,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就这?”
魄子长出了一口气,“所以我不想来。”
千年前雾涌云蒸、鱼跃龙腾的汤汤大泽,如今只余一眼望得到边的小湖,湖面漂着好些浮萍,湖水不甚清澈。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黄先生了,”魄子在湖边盘膝闭目了一阵后得出结论,“不过我们也真是倒霉,这明明是高阶弟子的历练。”
难得二人有达成共识的时候,齐灯火附和道:“他们倒好,什么都不记得了,剩下我们三个东奔西跑。”
“齐灯火,”魄子望着她,颜色浅于常人的眸子里盛满西斜的日色,“你不一样。”
齐灯火疑惑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有连山一脉家传,而朝暮,他越不肯说,越代表他背后势力不小。可你……你本该和他们一样,无知无觉地被天魔控制……”
“这话什么意思,我天赋异禀怎么了?”齐灯火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难察觉的紧张。
“异端不是天赋,而是你……”
魄子原本偏着头与她讲话,话音未落却似被强大力量拽住,笔直向水中砸去。
“诶!”齐灯火猝不及防惊呼,伸手拽住他的衣袍,谁知却被这力量连带着拖入水中。
与水亲切接触时齐灯火奋力挣扎,邪劲的是这水虽能被她推开,却不能让她上浮,反而迅速将她裹挟,朝着更深的方向流去。
湍急的暗流之中,齐灯火发现魄子早已不在身边。
早知道不伸这个手了!
朝暮从热情的村人口中得知那个女人来自外乡,无名无姓也甚少与人来往,说到她时都以“黑婆”代称。
“她一个人住在村西的破屋子里头,我们姊妹几个想让她上后院的空屋里住,她还不肯。”“这个黑婆从来不露正脸,怪得很嘞。”
“估计是书院的人看可怜,就给她在里面谋了份差事。”
静静坐在一旁的男人丢下手上的活计,“你忘了大喜落水,还有前年冬天二牛走丢,都是这婆子救回来的。”
“对咧,我看这黑婆心不坏嘛!”这么一提醒大家又想起来,七嘴八舌地把黑婆救了好几个孩子的事回忆一遍。
离开时,朝暮还被塞了好几个热馍馍。礼貌地向村人们表示感谢后,他远眺了一眼天边日色,决定按计划回书院查探情况。
《大学》已经学到了末尾,朝暮回到位置坐下,闭目细听教馆内的诵读声。
他现在已经确定天魔蛰伏在龙泽村西向,也就是书院之后的某个地方,至于黑婆,应当是与天魔做了某些交易,成为它在龙泽村的眼线。
无法直接得到答案的问题是天魔为何要控制这些自五湖四海而来的人——但也不难猜,总不能是请他们来重新接受启蒙教育的。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朝暮一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另一手摸上脖颈的脉搏。
前夜在谯明驿馆的感觉如今愈加强烈,两种力量在龙泽角力,才会让当时的他拿不准。
跟着散学的学子离开书院时,朝暮注意到他们胸前挂着的名牌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他已经无心关注。
朝暮立于书院大门内,从熙攘喧闹等到人潮退尽。
太阳已经失去了对天幕的控制权,只待夜色乘势而上将其完全吞没,离三人约定的时间也不足一炷香。
九转回廊。
齐灯火叙述当时的情景时,这个名字就自动跃入了朝暮的脑海。他自不会在此时计较此事,毕竟作为一个记忆全无的人,事事都深究不得。
可回廊九转,还有两头,所以加起来不是九道门,而是十一道。
况且,那位好心的神没有道理大费周章,只为将回廊的终点设在书院门口。
朝暮抬手向前郑重一礼:
那么,就请带我踏入第十道门吧,还有人在那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