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三年，初春。

皇宫。

夜幕初降，细雨乍来，慌乱间枝头百鸟归巢，啼鸣不断。

兰溪殿内，宫人们行色匆匆却是各司其职。

“秋穗，去寻几个长杆将鸟群驱赶了。”

长廊之下，掌事姑姑拧眉驻足，压低声音警告着“小声点”，然下一刻当视线与一盆血水碰撞时，当即又神色凝重起来，“快去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

话落，殿内陷入另一番“兵荒马乱”。

唤作“福德”的小太监在将长杆放回原处后才默默退出了喧闹地带，如来时一般的不起眼，眨眼功夫他便将身形重新隐匿在昏暗之中。

不多时后，一道“良妃娘娘诞下一死胎！”的秘闻趁着晚风之势悄然传遍百处宫殿。

……

十六年后。

店子湾。

村里老者常说“明月高悬杀人夜，疯子游村鸦常伴”，吓得半大孩童纷纷捂着耳朵躲闪。

而村里的疯姑娘——孟桑榆冲撞了林子里的鸟兽四散后，正穿着一身破烂衣裳，目光阴沉地在密不见日的深林里晃荡。

一路走来，她碾碎了夜色，踢瘸了野狗，抬手能触碰的嫩芽更是无一幸免。

恰逢路过一方死潭，她竟还灵光乍现。

“鱼——”

“杀！”

杀鱼吃肉的贪念霎时间充斥脑海，少女的眼底似有血光乍现。

奈何天不遂人愿。

“唔！”

脑后痛感骤然袭来，来不及惊呼叫嚷，孟桑榆只觉两眼一黑。白眼一翻便跟摊烂泥似的倒地不起。

而在彻底昏迷前，她用余光瞥见两道黑影从天而降。

须臾，罕有人至的湖边忽有一叶扁舟载着重物朝着湖心划去。

……

次日清晨。

村西头的小土屋被两位少年如约从外面敲响。

今日不知怎的，平日一唤就有人来开的屋门如今大门紧闭，其中一个少年附耳去听，也听不见屋内有任何动静传来。

“少爷，哑巴女是不是出去了？”

穿着质朴的少年唤作“二屠”，他将身子重新站直，挠着头略带不解地看向自家主子。

“不可能吧，她、她跟咱们约好这个时辰见面的。”

作为主子，王帆虎面上出现了同款疑惑，只是面对着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仍不死心地上前一步。

将房门轻轻推开，透过缝隙，借着阳光便可轻而易举将里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然一番搜寻无果后，主仆二人皆默契陷入了沉默。

没人？

不应该呀。

他们昨天约好了，难道……哑巴女又犯病了？！

“完了，完了，就是这两天，上次她犯病把三婶儿家的猪撵走，自己在猪圈睡了一夜，这回可不能让她再祸害猪了！”

孟桑榆极有可能犯病的共识达成，王帆虎跟二屠不由打了个冷战。

回想起村里过往发生的诸多惨案，两少年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皆瞧见了畏惧后，连忙掉头。

他们决定了，必定牺牲自己，拯救全村。

然天道不公呀！

“啊——鬼！”

“少爷，少爷，有水鬼！”

少年回头，巨大的腥臭味贴面而来，来不及细想，猛然出现的巨鳞水怪又惊得两人连连后退。

生肉溃烂，肠肚耷拉，还有一晃一晃的鱼头人身怪物的逐步靠近，无不刺激着少年脆弱而紧绷的神经。

他们想呐喊，偏偏小土屋四周荒凉。

两人想躲，奈何水怪惯有窥探人心的本事。

一来二去，等“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两少年才闹明白早就到了走投无路的下场。不过幸好，他们腿脚有力，能夹紧双腿，还能避免死前尿流满地的悲凉。

“嗒——嗒——”

伴随着一步一个血脚印，水怪最终定在了两个少年跟前。

居高临下俯视着抱头痛哭的两人，片刻以后，带着疑惑，水怪竟将头颅一掀，也扑上去抱着两人哀嚎。

“啊——啊啊——”

水怪的声音没有曲折，只是扯着嗓子干叫。

两个少年听得一个激灵，总算从刺耳的尖叫中缓缓回神。

“桑榆？”

王帆虎试探发声。

“呀！”

“水怪”积极回应，猛然抬起的眸子又大又亮。

扫向扔了一地的烂肉生骨，两少年双腿一软，腾的一下跌坐在地上。

“你，你去哪儿了？”王帆虎颤着声音发问。

他努力平息着心情，显然对于少女的出格行为习以为常。

孟桑榆则开始手舞足蹈地解释。

她指了指身后收获的战利品，又抖抖滴水的衣裳，笑得得意洋洋。

“你去捉鱼了？”王帆虎试图组织出真相。

孟桑榆眼睛一亮，“嗯！”

“你去捉鱼干嘛不叫我跟二屠一起？”

王帆虎跟二屠互相搀扶，两人明显没有多想，只当人去了溪边胡闹。

“啊？”

孟桑榆被问的愣怔，努力回想，却是想不起捉鱼前的任何细节。

她不记得早上为何会在林子深处的湖中央醒来了。

不记得，所以……就不要多想！

毕竟她是疯子嘛。

“咕——”

塌下去的肚皮恰到好处的咕咕直响，不再纠结，孟桑榆又扑到两个少年身上乱找。

她闻到糕点的气味。

好香！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王帆虎笑着拿出糕点，格外大方，但也一次只给一个。

吃到东西，甜腻腻的味道充斥口腔，孟桑榆瞬间乖巧。

小土屋的钥匙是从门侧一个凹下去半指的土坑里刨出来的。走进去坐着，木头方桌上还放着昨个他们三人喝剩下的半壶凉茶。

二屠已经熟练地洗壶烧水了。

作为主人家，孟桑榆完全没有招呼人的想法，依旧亦步亦趋跟着王帆虎讨要。

“你可真是能吃是福。”

满满一油纸袋的糕点不一会就见了底，王帆虎也就此打住。他伸手碰了下杯沿，给吃饱喝足揉肚皮的少女递过一盏温茶后，抽空用着烦心事逗人。

“桑榆，你说我爹是不是老糊涂了？好端端非要去争个村长当，这店子湾鸟来了都干放屁，不拉屎，也不知他老人家大张旗鼓干嘛？”

背后唠叨亲爹，王帆虎是一套接一套。

二屠听着，没敢奉承，而是直说老爷看得远，自有打算。

孟桑榆压根听不懂，好看的眼睛一眨一眨，看似是在思考，可趁人不注意，抢过油纸袋就找些碎屑舔舐。

王帆虎手里一空，不由失笑，“村里人都说你是疯子，我看你就是个傻子，连话都听不懂。”

孟桑榆：……

少女听见，立马将油纸袋扔掉，还恶狠狠地瞪着人。

“嘿，小爷说她傻，她还不爱听了？”

王帆虎笑骂着哑巴女的过河拆桥，看着面前被气的滚圆的脸盘子，他又没忍住逗乐道：“小哑巴，你有没有好法子，帮帮小爷？”

“啊呀，啊呀呀——”

孟桑榆的双唇一张一合，手脚并用却是不知所云。

“你也在骂我爹不自量力？”王帆虎托腮笑问，面露欣赏神色。

孟桑榆：……

二屠哽住，不得已开口解释道：“她在关心这事与少爷有什么关系？”

“真的？”

王帆虎半信半疑地看了过来。

少女微顿，立马点头如啄米。

王帆虎欣慰，方才不急不慢讲述着前因后果，“老村长才死，村上无主事之人不可，本来我爹也没这个打算，谁知一打听孟源也要当村长，他老人家又当场不乐意了。”

“真的都一把老骨头，淡泊名利一点不好吗？”

“再不济他跟我娘给我生个弟弟玩也成，你说是不是小哑巴？”

“啊？”

孟桑榆想要捡油纸袋的动作一僵，讪讪收回了手，她迅速认可道：“嗯！”

王帆虎笑着忽悠道：“你也觉得我爹吃饱了撑的是吧？”

“啊……”

“你放心，不管谁当了村长，小爷只要有口肉汤喝，就保证哑巴女你有口大肉吃！”

“啊！”

孟桑榆抓住了重点。

有肉吃！

好！

王帆虎继续道：“我爹给我了点钱，咱俩出去玩？”

孟桑榆：“呀！”

“听说山里有一种花叫百日红，我给你寻来放在床头日日瞧着怎么样？”

“嗯……”

少女难得迟疑。

她想拒绝。

王帆虎当即也觉得这法子不好。

而面对着逐渐跑偏的话题，二屠不得已出声，“老爷安排的任务晚上要检查的。”

“没事，你帮我糊弄过去就行。”王帆虎无所谓地摆摆手。

二屠想着老爷的魔音绕耳，梗着脖子，提高了音量，道：“老爷说了，咱们王孟两姓几十年来都是面合，里子不合，这回选举村长是他们老孟家有名有姓的青年才俊——孟源孟公子，您说这时候咱们都不崭露头角，到时候别人聊起来岂不丢了咱老王家的面子！”

听到这，打闹的两人果然暂停。

一听两家关系不好，孟桑榆瞬间支起耳朵，来了兴趣。

王帆虎兴趣缺缺，可还是代为传达，让人继续说。

二屠轻咳一声，拿捏着姿态，添油加醋继续道：“老爷想让咱们熟悉熟悉村民情况，刚好哑巴女闲着，把他带着没准儿还能四处转转散心。”

“你想出去玩？”

王帆虎睨了人一眼，转眸将决定权递回到了孟桑榆手中。

“啊……嗯！”

孟桑榆还没搞清楚状况，接收到二屠在对面疯狂点头时，她也傻乐呵地哼唧出声。

“少爷，哑巴女答应了！”

二屠拍手叫好。

眼明手快的把少爷钉在旁人身上的视线拉扯到自己身上，他继续阻止着，“少爷，您前段时间不是想教她写字吗？刚巧咱们白天认人，晚上学写名字，不要多久她就能把村里人都认全了。”

“她还没傻到连人都不认识的地步。”

王帆虎“啧”了一声指责着二屠说话没有分寸，在看着少女一双杏眸炯炯生光凝视着自己时心里有了动摇。

也不是不行。

二屠假装道歉，却不忘趁热打铁。

他嘴里嚷嚷着“说干就干”，手中推攘主子先回家拿笔墨纸砚的动作不见一点消停，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两句。

“哑巴女记住哦，别谁敲门都给开！”

“哦！”

两个背影已渐行渐远，孟桑榆十分听话，二话不说“嘭”的一声将门关紧。

等到最后一点光影都消失在天际后，她迅速转身，以此同时，两块杏花糕变戏法的出现。

嘻嘻，她刚才偷偷藏的。

大步朝着柜子走去，仿佛夜半偷吃的喜悦正朝她招手。

“吱呀——”

小土屋的大门紧闭，可半人高的窗户意外从外面推开。

孟桑榆屏住呼吸回头，然而耳朵一动，却是比脑子还转的飞快。

窗外有攀爬的动静传来。

窸窸窣窣并不打眼。

偏偏孟桑榆脑海里忽有深夜丛林里脚步声的出现。

“嘶——”

恍惚间，头疼难耐。

视线模糊来得突然，竟是令孟桑榆将翻窗而入的男人身影与记忆中的重合，连带着脊背处也出了一层薄汗。

强压下内心恐慌，在男人阔步靠近时，她使劲捶打着脑袋。

痛苦交加的可怜模样意料之中使得男人冷笑连连。

孟桑榆模糊间听见了男人对于她命大的评价。

她面上还维持着痛苦神色，可在男人把玩着匕首逼近时，她也将手悄悄摸索进了柴火堆里。

那里有个足以让她活命的硬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