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应安长才再次现身客栈。
倚在二楼客房的窗沿,正好能看到外头的过马路,一眼就瞧到大包小包往回扛的钟于川,朝他的方向吹了声口哨,“背那么多书干嘛呢?”
钟于川瘪瘪嘴,一脸厌烦,低声喃喃:“我还没管你去哪了,哪来的脸管我。”但还是抬头应了一声。
看见应安长的脸。
忽然间,钟于川灵光一闪,想到了元牙是不是能看懂古书上千来年前的文字?
想着,他又掉头打算把书退回书肆。
“又去干嘛呢!”应安长起身,撑着窗沿大声的问。
钟于川说是马上就回,结果一来一回天都黑了。
回来的时候钟于川手里提了两坛酒。这是金满枝作为师姐教授的求人办事方法,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情,别人就不好推脱,这叫拿人的手短。
钟于川心里鼓捣不想敲门,但也不甘心离开。
初出茅庐的牛犊为什么会不怕老虎呢?
只是这么站在人门口也奇怪。
他把盖子一掀,酒香顿时四溢。
二楼走廊过道放不下这香味似的,拼命地钻进门缝里挑逗着房间里住户的味蕾。
应安长赶紧开门。
抱着酒坛,生怕钟于川再要回去,一蹦一跳地上了床,靠着床栏大口大口的灌,“不瞒你说我都快忘了酒是什么味儿。”看在美酒的面子上应安长答应找元牙帮忙破译古书的文字,就是需要点时间。
“时间上不着急,师姐她们去凉食节要半个月。当然,你越快越好。”交代完需求,见无话可聊,钟于川起身打算离开。
“一定要取草荿吗?会死人的哦。”应安长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句话。
钟于川脚步一顿木楞在原地,干瞪着眼睛,眼神却飘忽没有焦点,心里直敲锣,怕不是应安长要出手阻止他们的行动了,故意现在趁着他独自一人,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直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钟于川想转头看看什么情况,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了,脖颈像是被钉子固定,回头的动作都有些磕磕绊绊不灵光。
只见应安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一副小老头样,酒壶碎片就在床侧,转身时稍不注意就会直接摔在那些碎片上。
倒地的人因为醉酒所以只能睁着眼睛,似有种撕裂眼角的架势,眼眶怒目。
却又无能为力。
最后是出于对于死亡的恐惧,五感被无限扩大,清醒的感受着脖子的血管突突蹦着,血液从快速到缓慢渗出不会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木板因为打了蜡,液体不会被木板吸收,所以很快就会从木板的缝隙间直接滴漏到一楼,就像个巨大的沙漏计时器。
夏季清晨,阳光出现的比公鸡打鸣还早。
往一楼走时,在楼梯上就闻到绿豆的甘凉。
“早点是有绿豆吗?”
昨天在山庄这里的两餐吃的金满枝心心念念的不行,不愧是凉食节,暑热消了大半的感觉,晚上睡得也香,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湿了一块。
陆鸣进入游戏以来竟然从没有饥饿感,只是嘴馋改不了一点。
“对啊,绿豆百合汤。”
林挽听习惯寅时起床,拍拍旁边的空位示意金满枝来坐,“给你们拿了,阿音呢?”
“二小姐她且睡着呢。”一时半会儿金满枝是改不了口了。
就像初见林南音时金满枝骗人说的妙娥二字,林家姐妹也没能改口,金满枝索性就留着给自己当字。
陆鸣挠挠头,忽然之间发觉不对劲。
一个游戏人物怎么能自己给自己起名字呢?
少有的两人时光,林挽听的性子憋不住事,问起前些天关于预言石的事为什么要对林南音隐瞒。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
话音落地。
四侧垂挂的白纱漫舞,风来的自由,走也无拘束。
“况且等这次任务完成我们定会相忘于江湖,这和她想要的东西是会有一定的冲突。”虽说眼前人是原衡未来的帝后,但是结局还未落地,金满枝不能过早的透露出有关未来原衡的帝王人选的消息。
至少不能从她的嘴里走漏风声。
承衣的人选现在还没有定,金满枝不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她想要什么?”
林挽听一直想和林南音这个妹妹搞好关系,只是两人母辈一个正妻一个妾室的关系,即便母辈的关系其实不错,但她的示好在外人眼里还是像是蒙上一层利益的色彩,这种恶意的揣测让她在这段关系里更加拘谨。
认识的人都知道林宸是个心思多疑的人。
还没封郡王名号前,府上所有的事都要过问,有这样的性子的丈夫自然不会将管家的权利分出给大夫人。
即便他是靠着大夫人娘家的势力才谋得职位,弃乡下妻子不顾。
后来林挽听的母亲听村里街坊的流言,才得知自己的丈夫考取功名,带着孩子不远万里来金京讨要个说法。
结果……
结发妻成妾室,大夫人可怜林挽听这个孩子,让她认了祖。
林宸知道,怒气冲冲地要打大夫人,竟然还说出孩子是个野种的话。
大夫人怒急攻心差点小产。
那个时候二夫人就很感谢大夫人,也一直教导林挽听要好好待大姨娘的话。
所以现在当林挽听第一次知道林南音还有想要的东西时,自然是好奇的,说不准她能拿出来满足她。
“呃……我答应别人要保守秘密的。”
总不见得让金满枝说林南音想要整个原衡,甚至整个天下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混了头,说起胡话了。
“也是,答应了的话确实不方便说。”
“吃饭吃饭。”
万幸又糊弄过去一次。
金满枝刚准备低头吃时,一滴暗红发黑的液体突然滴落在调羹上,液体粘稠,在糖水中散不开,她困惑的仰起头看到天花板有一大块不同于周围的深色,又渗出一滴。
摊开手掌,稳稳落入她的掌心,细细嗅,又捻了捻,“是血!”
客栈大堂的姑娘都被金满枝的话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一位身着云锦曳地裙的姑娘着急忙慌从二楼下来,神色慌乱,嘴里振振有词的说着,“姐妹们,大事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台阶都踩空连滚带爬的到了大厅,姑娘们围上去忙关心没摔着吧。
林挽听拨开人群问:“是不是客栈出人命了?”
“你怎么知道的?是姚香毓,小姚出事了。”姑娘和死者是一道来的,如今姐妹突然离世,眼泪止不住的流。
林挽听这一两个月跟着陈老也学了些断案的知识,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冷静的指挥,“你们几个先去官府报案,你们几个去找孙禾女君汇报情况把人都聚在这边,到时候捕头也容易做笔录,我去把现场保护起来。”
金满枝本来不想掺和,但陆鸣让她跟上,这是和林挽听刷好感度的时候。
林挽听也希望通过金满枝和林南音搞好关系。
三个人就在这种微妙的共同目的中达成一致默契。
只是金满枝不解,既然林挽听已经答应了她做容器的请求还需要什么好感?
‘这个嘛……市场上的游戏都这样。’
陆鸣是九零级的古汉语专业的学生,毕业后才开始想未来的就业问题,好不容易从小镇考入大城市,毕业后回过小镇上教书,更是坚定了在大城市里立足的想法。
所以病急乱投医,在社团的师姐递出橄榄枝时,她想也没想就同意进了一家叫新启的新型游戏公司。
这一坐就是八年时间。
从一开始的想要特立独行到现在的套路氪金游戏,陆鸣每年都能提交好几个项目。
信息发展很快,近些年VR技术对游戏的影响很大。
新启不想放弃这片市场,开发部的几个组也是暗暗咬着劲。
陆鸣正好迎合市场想出这款有关冒险的女性游戏,但她好像被困在了客体化的困局之中,就像这个案子里的姚香毓一样。
姚香毓住在二楼左手边数的第三间,是整个客堂唯一的用杂物间改造的客房,由于面积不大所以只放置了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就开始有点转身困难。
也是巧了,遇上姚香毓被退婚的事情,状态糟糕,孙禾特意安排她一个人住。
那间房的门虚掩着。
顺着门缝,铁腥味随着风在二楼的楼道间四处乱窜。
推开门仿佛瞧见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女子躺在床边的地上,身上杏黄衫裙被红色浸染,太阳东升,透过泛黄的窗纸,裸露在衣服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笼了层柔雾,脸上气血似未散去,老天也看不得姑娘这般横死的结局。
窗外蝉鸣随着天亮响起,叫卖声、牛马车声、脚步劈啪声,滚轮声……稀稀落落的就不曾停下过。
屋外越是热闹,屋内就越显荒凉。
金满枝嘴里喃喃自语想给死者超度亡灵,手中的珠串却断裂,珠子散了满地,“不好意思,我跟族里的老君学过几天,没学精。”
这么一出糗,在场的人绷着的思绪倒是松了松劲。
一颗珠子滚到死者裙边,她才注意到身上穿的并不是寝衣,“小姚应该是有约人?”
六月天百花郡的气候比金京可难受的多。
人就和高温下炙烤的砂糖一样变得黏黏糊糊,湿气紧紧地裹着热意,像是具象化了一条打湿的毛巾盖在脸上,无时无刻不在一种酷刑中度日。日落归家的人第一件事定是打上一桶井水冲凉。
死者却还没换下昨日的衣物。
“那是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林挽听说着走近,蹲下身,微微抬起姚香毓的头仔细查看,只查看到脖子上用锐器抹脖的一处伤害,“对方下手狠厉,只有一道伤口,且伤口平整。”
金满枝在她身边蹲下,“一刀毙命?衣裳完整,头饰也没丢失,对方应该没有侮辱人、泄愤或者劫财的想法。”
要不是林挽听在身边,金满枝真想问问陆鸣凶手是谁。
门口的惊呼声打断了两人的推理。
林南音醒过来就没找到认识的人,楼下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姑娘们哪里见过凶杀案,都不敢带捕头去出事的房间,她倒是显得异常亢奋。刚来就看见这个血腥的场景。
顺道来的还有当地捕头和孙禾女君。
“楼下有两位捕快在做笔录,劳烦几位先离开,这里我和孙姑姑会处理的。”
两人还没起身就被下了个驱逐令。
“好的。”
金满枝奇怪为何只有捕头一人,按说出现尸体该有个仵作同行才对,便抬手压制了林挽听准备将前面她们整理出的记录递出的动作。
突发事件让凉食节的盛会按下了暂停。
万里无云时看见万里的天。
笔录结束后,大家都有些恍惚的坐在凉亭试图让自己平静,只是呜呜低鸣的哭声难免不时地牵动着周遭人的神经。
哭声惹得林南音心烦,但也不好指责什么,毕竟遇上的事大。拉着身边的两人去了凉亭外的一棵香樟树下乘凉,问起刚在现场的发现。
“官府都来人了,我们能有什么想法呢?”金满枝闭目养神中还不忘搭腔。
听到她的话,林挽听说:“真的不管吗?那这个记录为什么你不让我交出去呢?”
林南音出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看着两张懵懂的脸,林南音嘴角向下挂,用手一招,三人头靠着头,“知道那个走了的姑娘是这百花郡里有名的姚家的小女吗?别说我们整个原衡国,就连以前使臣送去各国的厚礼中的茶叶都是和她家生产的,两个笨蛋!”
“所以……是什么意思。”林挽听不是特别懂这些弯弯绕绕。
“意思就是这次小姚的死因只能是自刎。”金满枝也悟出了点苗头,比起真有行凶的人,她更愿意说是社会熟成的规则他杀。
这个时代里女子不明不白的被男方退婚是在寻常百姓家都是令家族蒙羞的事,更不要说在当地有头有脸的姚家。
与其让外人讨论退婚一事中并不存在的谣言,倒不如用事件主人公的死亡强制堵上悠悠众口,赶快为此事画上句号。
因为女儿的性命和家族的脸面相比是件微不足道的玩意。
真相让三人沉默了。
也让陆鸣开始思考明明自己是现代人为何当时没觉得这段剧情有问题呢?
半晌,孙禾女君终于来了凉亭。
宣布凉食节照常进行。
一个人的离世除了牵挂的人好像和这场凉食节一样,一切照旧。
大家除了宽慰几句,也没有能转移痛苦的能力。
下午的行程是去山上的赏花诗画会,“满枝学生留下帮忙处理二楼零三号房间的事宜,其他人都散了吧。”
“好的,女君。”金满枝应声。
等孙禾离开,凉亭又恢复松散。
金满枝转身发现林南音盯着她看,大概瞧出她们之间有猫腻。午饭刚过装病,非闹着要留在客栈不参加下午的活动。
林挽听拗不过她,选择留下来照顾,变相的算是成了金满枝的帮手。
孙禾带金满枝去的不是那间三号房间,而是二楼最里间上锁的屋子。她经过零三号房间时,发现屋里头的人被带走了,血迹也已经清理干净,一切摆设都恢复平常的样子,不得不说处理的利落。
屋子里还点了特制的香薰,烧了有一段时间,血腥味仅有丝缕的残留。
闻着味,喉咙有些发痒。
咳了几声,应安长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钟于川坐在书桌前。
昨天因为太久没有尝到这一口,他一时没了度,醒来时头还在隐隐作痛,无意瞥眼看到床脚的酒罐碎片。
“现在是什么时辰?”
“要哺时了。”钟于川嘴角向下,整张脸皱巴模样,深怕人看不出来。
“行啦!小辈还敢摆脸色给人看了。”应安长早在钟于川去还书的时候,就已经去他客房里找到古籍,将古籍中的几个要点摘抄下来。
从枕头底下取出张纸,递给钟于川,“你们需要的都在这上面了。”
“你早译好为何早些时候交给我?”
“我说你们几个需要我吧。”应安长酒气未散。
钟于川也懒得搭理,着急给整理给金满枝送去消息。
草荿,由天地有感而孕的第一株茶叶,百余年方能孕育一株。食用后将双辅双成,它赐予服下者百毒不侵延年益寿的能力,同时人类的三魂七魄被它慢慢啃食。草荿极为娇嫩,离开人体不过眨眼间就会枯萎,若想保存需要第三极的源头活水将此物包裹装入玻璃器皿中用封条封印即可。
“原来草荿也不是传说的不死丹啊。”
钟于川惊讶族中的书籍中所记录的竟是错误的信息。
“理论上虽都会死,但能偷得上百年的阳寿也足够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一旦取出服下者就会以极快的速度老去,你们确定要取出吗?”
应安长的话让钟于川陷入沉默。
玄域一族一直主张守护苍生,到如今竟要黎明百姓付出生命,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钟于川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应安长的问题,收到金满枝那边找到草荿的消息,他打算飞鸽传书先告知金满枝取出草荿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