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故里,枟姜不知是何心情,自二十八岁时离乡,此后一十二载,她再未踏入故里半步。
这里埋藏着太多刺痛回忆,只轻微去想,便痛到心脏撕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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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的晚风微凉,人们持着蒲扇,躺坐摇椅,于各家院坝里纳凉闲话。
二层的水泥房靠在路边,墙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瓦片盖顶的厨房和猪舍已经坍塌,余一片荒凉慢慢腐败。木制大门在时间的流逝里朽化,手轻轻一推就嘎吱响着倒地断裂,扬起一阵飞尘。
枟姜站在堂屋门口,借着身后那皎皎明月,打量起空荡荡的里屋。透过时间长河的缝隙,她好像看见这里曾存在的每一件家具,曾住过的每一个人。听见来自岁月回响的话音。
它说:“欢迎回家。”
这里曾住着不太和谐的一大家子,所以时光和财富,让他们离开了这个是非怨恨、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着逃离之地。
可这里也曾有过欢乐与温馨,只是物是人非,山长水阔。
“哎……”
终是一声轻叹着将思绪拉回,枟姜把行李拿回车上,顺道看了看放在笼子里带回家,憨睡正香的二宠,便起身走进屋内。时间尚早,简单收拾一下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
逛遍屋舍后,枟姜斜倚在二楼窗边,涩然叹息。
她原是打算小住一日,与这个世界好好告个别再上山的,只是而今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初离开时,他们经过商讨后一致决定将所有家具送人。别说床,连个凳子都没留下。
“看来今晚只能在车上将就一下了。”
躺在车座上,枟姜辗转反侧,索性拿起手机,提了瓶酒,带上两个杯子朝茶林走去。
那里埋葬着她的阿爷。
自十五岁后,至今二十五载有余,她再未给他上过坟。左右不日便要上山,今日去看看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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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林虽叫茶林,却未有茶树,只漫山的竹在风里晃荡着沙沙作响。
枟姜走在小道上,月光照着她的影,孤寂又荒凉。
许是姊妹们常来,阿爷的坟上只有寥寥几根杂草,坟前还摆了几盘贡品,有瓜果和零食,还有两束枯萎的花,已瞧不出原先是何模样。
枟姜倒了两杯酒,一杯倒在阿爷坟前,一杯执在手里。清浅的泪滴划过面颊,落入其中,溅起三两酒花。
“阿爷,我知你不爱喝酒,但我今日回得匆忙,也唯有酒可拿来见你,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哽咽着,将那满满一杯酒咽入喉中。
“孙女儿干了给你赔罪。”
白酒辛辣,枟姜有些呛着,咳得直不起腰。待平复下来,她抚着碑文,满脸追忆。
“还记得小时候,你不让我们喝酒,说女孩子家家的,喝酒误事,恐被人欺负了去。
可那会儿我和妹妹们还小,都好奇酒是什么滋味,便趁你和奶奶不在家,将你放在堂屋的啤酒开来喝,喝一半还不忘兑水,怕你发现了骂。”
她回忆着,眼眶泛了红,却还低低的笑。
“后来家里来客,你拿那酒去招待人,他们说味道不对,你说可能是瓶盖松了,进了气去,不碍事。”
“但你其实是知道的吧,知道是我们喝掉兑的水。可你不说,你在包容我们。你只是又一次告诫,叫我们不要贪杯。”
“那时的岁月与光景真好啊,哪怕住着土胚房,墙还倒了几面。可那时你还在,我便不觉得怕,甚至心安。”
“而今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多年,明明许多事都恍若就在昨日,却再也回不去了。”
又是一年清明,我还是没去给父亲和爷爷上坟,讲不清是什么心理。说爱也爱,说恨也是真的恨,对爷爷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和无力。
他许了太多承诺,一个也没实现就走了,我知道不该怪他。但小时候的回忆太美好,就导致后面所有忽视、指责与打骂都那么伤人。就像钝刀子剌心窝,还带着锈。
他对我的期望也太美好,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都还在担忧我的将来。但我辜负了他所有期望,所以没脸见他。
他走的第二年我就谈了恋爱,那会儿才十二三岁,真的太小。也可能是缺爱吧。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爷爷走后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就靠奶奶刨土地那点钱供我读书。她供不起,我也不想读。我早些步入社会,就能早些减轻她肩上的负担。
未来太远,等我真的有读出书来那一天,她或许都已经看不见。我想她长命百岁。
我今年十九岁,马上二十了。这本书其实很早就想写,最初是小学三四年级那会儿,好像是因为别人父母疼爱刺激到我了。我又对那个女人太嫌弃,不想父亲跟她在一起。
我总觉得那样一个人,配不上我父亲,我父亲也不爱她。但小孩子忘性大,没几天就忘了。偶有想起,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写。后来行动起来是在一九年年末吧。期间写写删删,约莫十几万字。总觉得不满意,文笔太差。
又是一年,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把它写出来,毕竟是我对父亲的幻想和对爷爷的思念。趁我还年轻,还有幻想,把他们记下来。只要我还记得,他们就永远都是在的吧。
第十九年春,父亲离开的第十八年夏,爷爷离开的第七年出头。
我不知我什么时候会放下,也许永远放不下。
但我永远爱他。
他们都跟说父亲是被那个女人逼死的,可他太怯懦,所以我也怯懦 ,都是懦夫,谁也怪不上谁吧。
愿他下辈子生在一个美满家庭,有爱他且相爱的父母,有与他相知相爱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
也愿他不再怯懦。
2024年4月5日。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