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立许久，直至脚掌传来轻微刺痛，枟姜这才抹掉脸上泪痕往家走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哭，只是窒息的难过如浪潮涌上心头，似要将她淹没，溺死在这炽热盛夏。

洗完脸收整一番，拿上提前备好的礼，一路行至枟莱山脚宋伯爷家。

宋伯爷名宋清，年七十，是父亲枟鹤那一辈的老人，据说二人年少时很要好。不说同穿一条裤子，却也差不多。

一晃十数年未回老家，这个地方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道路扩宽，两道绿植与平整有序的农田。清一色瓷砖二层小洋房，家家户户门前自带一个小院，或是栽花，或是植树。一把躺椅，一杯凉茶，小日子悠哉悠哉，也是清闲。

枟姜到时，宋伯爷正躺在槐花树下的摇椅上，手执蒲扇纳着凉。身旁坐着妻子与几位邻居，身前的小圆桌上摆着几盘瓜果与糕点，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讲着话。

“宋伯爷。”

她行至院门处站定，待征得主人家同意后方才踏进小院，与识得的叔婶们一一打过招呼。

“你是？”

宋清盯着她打量半晌，犹疑出声，问出在场所有人所想。

“宋伯爷好，我是枟姜，父亲与您同辈，枟渡是我伯父。”

“哎哟，是你这丫头啊！一晃十数年没见，险些没认出来。”

宋清一拍大腿，又盯着她细细打量片刻，满脸感慨。

一群妇人面面相觑半晌，终于从脑海中找出这么个人，一个个的问起话来。

“你是老尚家那丫头？一晃都这么大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勒，还记得不？”

这是一位近几年才落叶归根的老妇。

“可不是吗？得有十二年没回来了吧？”

这是李家婶子。

“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一点儿也不像四十岁的人。”

这是王家嫂子。

“结婚没啊？孩子几岁啦？有没有一起带回来啊？不会现在还没结婚吧？”

“……”

众人七嘴八舌好一顿说，枟姜站在中间，身姿笔挺，任由她们打量。脸上更是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偶尔附和几句。

“好了好了，真是越问越离谱。小姜来找我是有事儿吧？跟我朝里面来，阿芙（宋清妻子）你在外面跟他们聊。”边说边接过枟姜手中礼盒，“你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嘛。”

将礼盒放在客厅角落，让枟姜先坐着，又泡上一壶茶，宋清这才坐在她对面，询问其来意。

青女也不扭捏，稍组织下措辞后，开口问询。“宋伯爷，我翻阅父亲以前留下的日记，见他常常提起一棵田间槐树。我虽不说走遍村里每一块田地，但大部分地方也是去过的，却从未瞧见过日记里那棵槐树，不知宋伯爷可知是在哪一处。”

“你说那棵老槐树啊？”宋清静默良久，替自己点燃旱烟，神色复杂，吧嗒吧嗒的抽着。“早在九一年时便被砍了，木桩子也叫人挖去当柴烧。”

枟姜抿抿唇，眉头微皱。“那你可知是被谁挖了去？”

宋清拧眉回忆半晌，最后摇头。“这你还真问到我了。那树桩子是在夜间不见，无人知晓是谁挖了去。”

“那你可能告知我地点？”

宋清奇怪的看她一眼，却还是如实告知。“就在你父亲坟前那个变压器前方三米处。”

枟姜点点头，也知晓自己的追问可能惹了什么怀疑或猜测，却也扯不出好的理由来遮掩辩驳，便岔开话题接着问道。“父亲信中记有许多人，有宋伯爷你，有三哥，有保保、大伯、李叔、刘姨……这些人我都识得，可唯有一人，我翻遍记忆也无半点印象。”

“是何秀娘吧。”

门外的斜阳撒着辉光，叔婶们的谈话议论声偶尔传入堂中。老人坐在长凳上，抚膝抽着烟枪，眼中带有复杂与怜惜，更多是一种追忆与怅然。

“何秀娘生得其实貌美，单看右脸的话。”

“此话怎讲？”枟姜蹙眉，不太能理解其中意思。

“过去这许多年，我也记不大清了。”宋清眯着眼，仔细回忆半晌，这才道：“只记得她左眼上至额头，下至面中处有一紫红色胎记，看起来极为可怖。放在现在可能无伤大雅，但在过去我们那个年代，极为不祥。”

枟姜点点头，没再过多追问其相貌。不管她是怎样一张脸，终究得父亲喜欢。“那我怎么从未见过她？是远嫁还是……”

“死了。”宋清又狠狠抽了一口烟枪。“你父亲……”说到一半又连忙止住话头。少年枟鹤已离世多年，过去之事便让它过去罢。

又不免一声轻叹，若当初之事未曾发生，少年阿鹤再勇敢一点，他与秀娘此刻，便也如他和阿芙一般，含饴弄孙，当上祖父祖母了吧。

“伯爷？宋伯爷？”

枟姜将手伸到宋清眼前晃晃，老人这才回过神来接着讲。

“何秀娘左脸虽有胎记，但胜在右脸白皙清丽，虽谈不上天人之姿，却也是个美人胚子……”……

宋清讲着讲着便又想起那个仲夏，又回到那个晚间。

天边的云似被火烧着，仅剩的夕辉洒在大地，为林间渡上一层金光。他刚从田间回来，准备穿过那条阴森小道，早些到家，洗去一天疲乏。

却见少女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着从林间踉跄跑出，犹如一只受惊小鹿，在余晖照射下带着一种圣洁的凌乱美。

她就那样站在道路转折点，捂着胸前破布，泪眼婆娑的看他，眼泪也簌簌掉。那天的风很大，少女好像说了什么，可他没能听清，也没来得及询问，少女便消失在荒草地里。

他怔愣片刻，原想追上去询问或安慰，却被身后赶上的爷奶叫住，问他去做什么。他嗫嚅着，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哪怕不是少女之错，仍会被千夫所指。少一人知晓，便能少一份伤害。

“奶，我想先去枟鹤家一趟，找他有点事。”少年没走几步便突然顿住，扔下一句话就要跑走，却被爷爷拉住。

“什么事非得现在去？正是吃饭的时候，显得没规没矩，回去先洗个澡，把饭吃了再去也不迟。”

宋清虽急，但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便心存侥幸，耽搁了二十来分钟。

匆匆洗完澡，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前，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颚，又啪嗒落地。少年穿衣的同时飞快扒上两口菜，再叼上一个刚出锅的玉米饽饽，也顾不得烫，在身后爷奶的叫喊声中，火急火燎跑出家门。

仲夏晚风打在脸上，带着微热躁意。曾经有所害怕的道路，在此刻，并无畏惧。或许他所诚挚交好的少年，往后幸福，系于己身。

他到时，枟鹤正在梨花树下洗衣裳，头发半干，裸着上身，显然也是刚洗完澡。宋清站在场坝外，月光给大地铺上一层莹白。抬起的脚顿住又落下，唇瓣张张合合，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呢？说他喜欢的女孩疑似被人侮辱？而他不知那人是谁……

“小清哥，你怎么来啦？”

枟鹤洗完衣裳准备晾衣时，却见少年一动不动站在场坝外，身后似乎蓄着影，不免有些惊讶，快步行至少年身前。

“……”

宋清张着唇，欲言又止，最终也只哑着声叫出一句“阿鹤。”

“啊？怎么了吗？”枟鹤蹙眉挠挠头，不明一向风风火火，爽朗利落的小清哥，怎么突然变得奇奇怪怪。

青女：青年女子，本文专代指女主吧？

保保：相当于干爹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