繻葛之战后,祝聃一下子成为诸侯国议论的对象,古往今来,这是刺伤天子的第一人。
郑公虽战胜,但兵疲粮绝,外有虎视眈眈的邻国诸侯,内里国弱民衰,首先要做的是休养生息,换取喘息之机。
为免野心勃勃的诸侯以勤天子的名义再次讨伐郑国,郑公上书乞饶,扬言只为自保,无意伤及天子,自求到洛邑亲自服侍大王,但天子置之不理。
此后,祝聃胜仗归来,郑公对其不理不睬,更无加官进爵、封赏金银彩缯或珠宝,后直接令其罢朝休养,再不复朝。
小宰祭仲笑曰:“司马聃战胜无赏,负气罢朝不觐见国君,是为不敬。”
祝渠年方十八,正值血气方刚,年少冲动之时,听此戏狎之言,怒上心头,御快马,奔驰归家,有隶臣上前接住鞭子和马,祝渠快步入内,穿过长廊和院子,抵达祝聃所居雕楼。
祝聃神态悠然地坐在摇椅上,一旁有隶妾给他捶腿,快意悠哉,怡然自得。
祝渠径直入内,看见祝聃快慰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怒火,不过这怒火不是对其父,而是郑公不公,令朝野耻笑功臣,身为人子,却不能替父鸣不平。
“父亲,您与郑公上战场,亲迎周联军,更是射中周天子,战功赫赫,为何郑公不赏赐你?外面的人都在嘲笑您心胸狭隘,因郑公不赏赐您而于家中置气不上朝。”
祝聃淡然挥挥手,周围的隶妾们训练有素地退出去,不弄出一丝声响。
待到四下无人,祝聃才开口。
“你以为如何?”
“父亲应该去上朝参议政事。”祝渠果断地说。
“让冒犯周王天威的我继续受郑公重用,好让诸侯国以匡扶天子为名义征讨咱们郑国,顺便将土壤分割,就此灭国是吗?”
这么严重的话,却被祝聃说得风轻云淡。
祝渠黑了脸:“父亲慎言,难不成为了保郑国,让您委曲求全不成?”
“我乃大丈夫,而非小女子,受点委屈不会短寿更不会殒命。”祝聃合上双眸,悠哉游哉地摇晃摇椅。
“况且,那一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足以让我青史留名,至今想来,依旧心潮澎湃。”祝聃语气中掩饰不住快意自得。
祝渠站在一侧,满是不甘。
祝聃继续解释:“如今郑国疲战,周联军溃败,郑公亲自上书祈罪才换来喘息的机会,咱们不止有周王朝一个敌人,还有虎视眈眈的宋国、卫国、晋国与起复的许国余孽,咱们有再多的良将也经不起第二次战争,郑国当下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祝聃挑眉,睁开一只眼睛看着祝渠年轻的脸庞,不由暗叹,稚子年轻气盛。
“至于我,近几年若无战事,就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若是让人记得郑国有一个冒犯王威的罪人,不说别国,单论国内的政敌就足以让我命丧黄泉,郑公不予赏赐,是在保我,否则,完全可以赐我加官进爵,锦绣金帛,再让我死得悄无声息。”
祝渠闻言大骇,恭谨作揖,“孩儿鲁莽,父亲见谅。”
祝聃忽然咳了咳,咳出一滩血。这病是战场上的伤留下的旧疾,至今未愈,不是没有医治,而是祝聃根本不敢相信外面的巫医,想要自己这条命的人比比皆是,一旦巫医被买通,一着不慎则危在旦夕,只能靠可信任的家医慢慢疗养。
祝渠紧张半跪下来:“父亲!”
祝聃摆摆手:“不必紧张,旧伤未愈,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去唤医工过来。”祝渠起身要走,被祝聃拉住衣摆。
“不必,出去吧,多加护卫,莫要让旁人闯进我的雕楼,往后我将在这里悠闲度日,不问世事。至于你,好好办事,郑公不会亏待你的。”祝聃擦擦嘴角的血,努力平复喉咙的痒意。
“孩儿明白了。”话虽如此,但他脸上满是担忧。
“其余的事你不必再管,出去吧,勿打扰我歇息。”祝聃闭上眼睛假寐。
祝渠不再说话,忐忑又担忧地退出去。
………………
荥阳街道市井稠密,车水马龙,往来川流不息,热闹非凡,有人背着背篓装土货进城贩卖,亦有人叫卖零嘴小吃,还有人贩卖自家刚孵出的小鸡仔。
青生赶牛车,车板上坐着青女和仓荷,一行人从郭外进来时,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青女好奇地打量四周热闹的环境,眼睛亮亮的,耳边的珍珠耳坠晃悠悠,离开洛邑时,兰因在里面塞进鸩毒,而青生则夹在牙缝中,仓荷的珍珠更大一些,嵌进玉制的戒指里,在阳光下闪耀夺目的光芒。
“荷姑,我们到荥阳了。”极少出远门的青女张大眼睛环顾四周,满怀激动。
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仓荷笑着附和点头。
“荷姑,接下来咱们去哪里落脚?”一直沉默的青生开口询问。
仓荷想了想,“先找一家旅舍吧。”
这时,有嘚嘚的马蹄声传来。
祝渠坐在黑色长鬃的大马上,长眉入鬓,面白鼻挺,深邃的眼眸直视前方,一身玄色长衣,绘远山,腰佩剑,宽肩窄腰,一直抿着唇,浑身散发凌冽寒气,身下的马四蹄雪白,看得出马的主人养得很好,浑身皮毛乌黑发亮,后有仆从数十,阵式颇大。
青生识趣地将牛车赶至一旁让路,他认出这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仪制,少说也是卿大夫,昔日他带着阿妹沿街乞讨,路过一户雕梁画栋的人家,卿大夫们一口一个黎民百姓为本,他以为富贵之家必定慈善,可他们宁愿将煮熟的肉倒给狗吃也不愿意施舍给他们这些饿了许久的乞丐,简直就是虚伪!思及过往,低着的头盛满了阴郁。
青女好奇地望着,眼中怀着惊叹与向往。
仓荷匆匆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祝渠与之擦肩而过。
待一队仆从走过之后,他们继续乘牛车前行,找到了一家简陋的旅舍。
话说祝渠今日出行,是为前几日相看贵女。游大夫家有女郎游姬,生得花容月貌,玉雪可爱,唯一不足便是眼盲。
祝渠与之交谈,此女侃侃而谈,从未因眼盲而落下学识,他倾佩这样坚毅的女子,但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般奇妙,明明十分合得来,却没有相守一生的想法,唯有尊之敬之,根本无旁的情愫,说起这个,他想起了刚才在街上的惊鸿一瞥,素衣博带,飘忽若仙……
他定了定神,暗骂自己轻狂孟浪。
买下游姬喜爱的市井小吃,便往游家而去,他是个热情善助的人,心中怜惜游姬一生困在后宅中不得出行,见不到世间繁华迤逦的风景,在上次相谈甚欢后,引为知己,答应给她带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这一行举在游家与自家人眼中是甚为喜爱的表现,但祝渠不惧,依旧催着游家另觅佳婿。
旅舍内,隶人将仓荷、青女、青生引入房间,他们定了两间房,仓荷与青女一间,青生独自一间,扫视屋内,陈设虽简陋,但环境整洁干净,这些年风餐露宿惯了,她从不在外物上挑剔。
“青女与我住一起,青生你去住隔壁。 ”仓荷吩咐道。
“客人请随我来。”隶人引着青生到隔壁。
青生道了一声“喏”,随着隶人出去,顺带关上门。
青女打开窗户眺望车水马龙的街道,赞叹,“荷姑,荥阳真繁华,比之洛邑也不遑多让。”
“是啊,郑公是个能人。”
仓荷虽然忌惮郑国势大,但不可否认他安邦治国的能耐,从一个小小的分封之地扩大到如此广袤的地界,少不得经营谋略,钻研治国之道。
“可想要下去逛一逛?”仓荷轻声问,料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奇心重,爱游玩。
闻言,青女圆圆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此间意味不言而喻。
敲了隔壁的门邀请青生一同出游,却见隶人说他早一刻就出门了,她想起吩咐他去联络隐师分阁的事,一时觉得好笑,此子急表现自己,仿佛惧怕被抛弃一般。
街道上人来人往,比肩接踵,仓荷与青女正在游一条长街,各式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
青女目不暇接,眼睛忙得看不过来,她买下一捆阿姆出售的莲子与荷花向仓荷献宝似的递过去。“荷姑,是荷花,与你名一般,赠予你。”
仓荷浅笑接下,花香淡淡,想不到这个季节居然还有盛开的荷花。
看见仓荷低头嗅花,青女不由得内心一甜,荷姑人美性子好,对她和哥哥也很好,她以后要献许多许多的花来博荷姑一笑。
“荷姑若喜爱,每年夏季我一定献许多荷花给你。”青女大方道。
“多谢你,但我最喜爱的不是荷花,而是茭白梨花。”仓荷眼眸流露些许怀念。
她忆起荷心湖旁的那一棵梨树,在一片绿意盎然的荷叶中,花开如雪,凌寒孤高,待它谢了一地霜雪,才轮到荷花绽放。
青女转而道:“梨花的花期已过,待明年我必定赠你一束梨花。”
此时,忽而一阵马蹄声响起,见祝渠带着一队兵卒拨开人群往郭外处疾驰。
祝渠拉缰绳停下,高声呼道:“即日起郭外严守,任何人不得出入!”
人们喧哗讨论,你一言我一语。
“发什么了?”
“不知道啊,可是有战事?”
“咱们怎么生活啊。”
“咱们怎么回家啊?”
青女面色焦急,着急忙慌地抓住一个路人问。
“发生什么了?”
路人仓惶摆摆手匆匆离去。
祝渠巡视四周,在人群中与仓荷遥相对视,幽暗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是她。
仓荷原本看的是他腰间的牌子,世家大族皆有象征身份的族徽,祝家以开山挖渠立功发家,后经几代人的努力积累家业,家族子弟们文武兼修,终成世家大族,故而祝家的家徽是三座大山,象征着祖辈的荣耀与功勋。
在意识到祝渠也在看她之后,仓荷的上移,二人目光相接。
这是一个俊秀的青年,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身着甲胄威武不凡,看官职不低,应当是个卿大夫。
仓荷轻轻颔首致礼,行举袅娜流利,如一只优美的仙鹤。
祝渠随意点头,策马奔向郭外。
望着离去之人的背影,仓荷沉思,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祝家的人,也不知这是哪一支脉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