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出入荥阳引起的恐慌令青女有些惴惴不安，街上人来人往抢购食物，铺子掌柜慌里慌张地闭店关门。
为了青女细瘦的小身板不被汹涌的人潮裹挟分散，仓荷紧紧握住她的手。
经过一处破旧的巷子时，见几个兵卒驱逐一些衣衫凌乱的乞丐入巷子，青女脸色煞白，哆嗦着指向那些巷子里的人。
“荷姑，你看！”
仓荷顺着青女的手看过去，巷子口有四个兵卒把守，巷子内或坐或立着病态疲容的人，他们聚在一起，不停地咳嗽，面部肿胀发红，看起来浑身疲软无力。
“我记得以前和哥哥流浪的时候，住在山洞里面的同伴就是这样咳嗽，脑子肿大，然后过不了几日就死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荥阳不详，这里被诅咒了。”青女越说越害怕。
见她提及过往，仓荷安抚地拍拍青女的肩膀。
“荷姑，咱们快走吧，荥阳不能待下去了，这里是不祥之地。”青女哀求着。
接了任务的隐师，不是功成身退就是事败身亡，退缩视为叛变。
仓荷见青女如此害怕，暗叹这只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孩子，不免多些宽容，语气也柔和些，“咱们小心些即可，不必惧怕。”
青女含着哭腔继续说：“荷姑，我……我不想死，你没见过以前那些乞丐怎么死的。”
“我见过，我以前……也做过乞儿，不要害怕，相信我好吗？”仓荷不禁怅惘，谁都有落魄的时候，思及过往，仓荷看向巷子内的人，不由心口钝痛，那些人不出意外就要被坑杀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青女失魂落魄，全无方才的灵俏。
“先回旅舍找青生。”仓荷牵着青女步履有些快，瘦小的青女跟不上，只得小跑着，分明刚才荷姑还没有表现这么急。
仓荷与青女坐在房间内坐着，青女余惊未定，端一盏茶细细抿着，房门轻轻叩响，青生掩门入内，低声禀告。
“禀荷姑，属下已经联系到隐师分阁的人，但他们只凭令牌才能任荷姑调遣。荥阳如今四下戒严，祝家那边守卫严密，往来皆有盘问，属下想混入其中不得其法，无法探听目标踪迹。”
“歇歇吧，来喝口水。”
仓荷倒了一杯水，青生坐下，瞧见妹妹余惊未定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轻声关切地问。
仓荷平时见他都是闷闷的，唯有对阿妹还有几分关怀。
“在城中看见染病的人，受了惊吓。”仓荷简单说了一下，只见青生也面色紧绷。
“可曾触摸、靠近他们？”
“未曾，远远一见已是吓人。”青女糯糯回答。
青生松了一口气，略微思索，他向仓荷提议。
“荷姑，目标就在荥阳，如今疫病起，不如就趁着人心惶惶之际强闯入内杀之，抓紧时间逃走，否则染上疫病就不好了。”
“再等等，时机还没到。”仓荷抿一口茶，心中略微盘算。
“荷姑，属下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荥阳有瘟疫，咱们正好作乱，此瘟疫会让郑国内乱好几年，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看着青生胸有成竹的模样，仓荷琢磨着，这小子年纪轻轻，倒是心狠手辣，怪不得青女饱经挫折却依旧单纯可爱，想来少不得这位毒辣的哥哥为她扫清障碍。
“你如何得知那是瘟疫？”仓荷发问。
“我回来时打探消息，看见已经有巫祝在祭祀祈福了，满大街的人都病怏怏的，就是我以前见过的那种瘟疫。”
青生没有说谎，他那时和妹妹与一群人挤在山洞中居住，一开始不知何人先把病带回来，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青生带着妹妹连夜逃跑。
那时冰天雪地，寒霜冷彻骨髓，他们就着一面断壁残垣为依傍，用捡来的枯枝搭了简单的小棚子，摇摇欲坠的小棚子仅容得下两个小孩，他们就这么抱在一起取暖，度过了整个寒冬，待春暖花开，再回那个山洞时，看见的是满地腐肉与白骨。
仓荷细细想了想，说道：“他们虽是郑国人，也是周朝的子民，百姓饱受疫病折磨，痛不欲生，并不会动摇到高位者的利益，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青女软软发问：“荷姑，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仓荷放下茶杯，“改变计划，先医治百姓。”
………………
祭祀台上，一团篝火正熊熊燃烧，大巫围着篝火跳跃，挥舞臂膀作法，嘴里念念有词，举止诡异。
大巫拿起一根烧起来的火把，饮一口酒喷出，顿时火光四起。
四周或坐或躺着生病的百姓，哀嚎哭泣声交织着喘咳声，他们虔诚地望着大巫，期盼除病祛灾的通天之人从病痛中拯救他们。
祝渠带兵卒巡视，每人都裹着面巾，自给游姬送完小食后，郑公急召，有巫医诊出带疫病的人，主君询问良策，巫医谏言封锁郭外，将疫病杜绝在外，同时征集良医，共同商讨救治城内病民的药方。
郑公允，令卫尉祝渠把控郭外，不许通行，如今不过两日，搜检出来的染病之人越来越多，小小巷子已经装不下人，城内街道都是生病的人，他内心不免担忧。
有一卫士上前禀告：“卫尉，有人求见，说是巫医，可以治好此疾？”
“人在哪里？”祝渠眼神一亮。
“人在旅舍，未有命令，属下不敢擅自带来。”
“那就带我去见人。”
在兵卒的引领下，祝渠在简陋的旅舍第三次遇见这个女子，绿鬓高髻，芳华典雅，哪怕素衣简钗也掩盖不住婀娜婉约之态，不禁令他赞叹，这的确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一旁的青生青女站在她两侧，作侍人打扮。三人皆戴面巾，被兵卒拿矛枪围着也不怵。
祝渠细细打量三人，“你们谁是巫医？”
仓荷站出来，言道：“正是我。”
祝渠正色询问：“你是何方人士？年芳几何？行医多久？何处学习的医术？”
仓荷一一回答：“我名仓荷，楚国桃地人士，年十七，学医十年，行医七载，医术乃家传，现下在洛邑开医馆。”
祝渠眉头一蹙：“楚国人？”
“是，原是一处名叫山桑的无主之地，后被楚国占领改名叫桃地，我等被驱逐流亡至洛邑。”仓荷不急不缓回答，声音清脆若山涧清泉。
“为何到洛邑又郑国？”祝渠是个细心的人，昔日做过士师，事关重大，他拿出了盘问拷打疑犯的态度来询问。
仓荷也不恼，耐心回答，“十年前，楚国人占领桃地，我等旧民不愿为奴隶，逃出故土背井离乡进入洛邑乞讨，后楚王宽宥，免除为奴，这才重归故土定居。妾为了精进医术，自幼四处游医，闻荥阳繁华和乐，不曾见识，故来一游，发现这里鼠疫四起，我观那些患病之人至少已染病一月有余，我昨日方至荥阳，昔日在燕国治过此病，便自告奋勇，还望小将军准允我为百姓医治，鼠疫传染极快，若不加以制止，不出一月，整个荥阳将卷起大规模的瘟疫之乱。”
祝渠面色一凝，不知她是唬人还是真的，“你确定能治好？有几分把握？”
仓荷笃定道：“轻症者七成，重症者五成。”
祝渠指了一下不远处躺着的病人，“治好他需要多久？”
被指中的人是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男子，一下站起来，哀求道：“女郎救我一命！”
此病会传染，祝渠尚来不及阻止。
仓荷就这么上前用手背触碰病人额头，拉开眼皮观看眼球，又捏开他的嘴巴观察舌苔，此人活蹦乱跳，尚有精力，是为轻症。
“此人为轻症，缓解发热肿胀等症状需要两日，彻底根除需十日。”
闻言，见仓荷丝毫不惧怕此病，亲自触碰诊治，男子以为遇到神人，连忙拜服。
“大巫恕罪，小人有眼不识神人，请大巫救命。”说着，还紧紧抓住仓荷的裙裾，不让她离开。
“你放心，此病有救。”仓荷安慰道。
转身对祝渠吩咐。“所有治疗疫病的药，我希望由郑国来出。”
“放心，必不会让仓姬出药又出力。”祝渠以为仓荷过于小心谨慎。
“非也，我是说，所有药材烹煮过后，免费赠与染了疫病的百姓，费用由郑国国库出。”仓荷仔细再说一遍。
祝渠面色一凝，自古钱货两讫，哪儿有免费赠予，贩卖药材之家岂非亏空落败？
“此事我做不得主，还需禀明郑公，你先治好他，两日后我来查看。”
“诺。”仓荷行了一礼，只见祝渠大步迈出门外，消失在街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恭谨的神色转而冷淡下来。
………………
晏天殿，郑公正在批阅竹简，祝渠入内禀报。
“主君，城外有一姝称能治疗瘟疫，昔日曾在燕国行医，颇有效果，如今疫病四起，先有闭城严令，臣不敢擅专，请主君示下。”
郑公面有长须，头发花白，临近花甲之年依旧精神矍铄，目光幽深地望着祝渠，他忆起这是祝聃的独子。
“祝渠，你父亲可安好？”
祝渠诧异，不知瘟疫之事怎么牵扯到父亲了，恭谨回答。
“父亲安好，只是旧伤未愈，如今闲居在家疗伤。”
“那就好，繻葛之战后，国库空虚，兵疲民弱，疫病再起，莫不是上天怪我挑起战争，让许多兵卒枉送性命？故而降下瘟疫，惩罚与我？”郑公面有哀色。
祝渠内心一紧，莫不是要怪罪父亲触怒周王，引天神震怒？他连忙道：
“主君得天庇佑，若上天要责怪也是责怪周王，是他先挑起战争，咱们郑国为了自保不得不应战，战败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疫病乃四时伦常，非上天之祸，祭祀祈祷不能根治，还请纠集医工能人诊治，请主君定夺。”
郑公脸色稍霁，“咱们郑国所有的医士都不能治，此姝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禀君上，那女子说家传医术，十年学医，七年行医。属下已派人分别前往燕国与楚国桃地打探虚实，来回需要数十日，眼下疫病紧急，先让她诊治，加紧看管，若有差池，就地拿下即可。”祝渠如实禀告。
郑公点头认可。“既是家传，必有几分本事，就让这个楚医负责医治，你去调城里所有的医士出来帮忙，需要什么，拿着这块令牌先用再报。只要平下这场疫病，本君重重有赏！”
郑公此话，便是包揽了所有药物费用，也省得祝渠请命了，他拿起令牌道一声“喏”，缓缓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