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晚风送来一股焚烧的焦味，街道上已是一片乱糟糟，百姓们随意躺在街上咳喘哀喘，这几日病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人因为染病被弃出家门只能露宿街头。

篝火旁，仓荷端着一碗药给祝渠指定的男子服下，这是第二日了，只待明日，肿胀的脸便可消肿。

“服下这碗药，明日我再给你诊治一番。”仓荷细心叮嘱。

“切记宿在温暖无风的地方，若是感染风寒，你这药便喝不得了。”

男子连连点头，“大巫放心，我在一座破落的院子里打了厚厚的地铺，暖和得很。”

明明是很窘迫的状态，男子却表现得很满足。

祝渠策马而来，居高临下俯视蹲在地上人交谈的仓荷，男子见他来了，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到别处坐下。

“小将军，这才一日半过去，你来早了。”仓荷一边收拾铜釜，一边打趣道。

祝渠观男子步履平稳，举止有力，精神很好，除了脸颊尚有些肿胀，心中的疑窦打消了不少。

“不必了，我谅你也不敢作伪，你将药方交给我，我去给你弄来药。从明日开始，于城内城外布施药膳。”

仓荷讶异，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她还以为少不得要调查她底细一番呢。

不过，她的那些背景都是真的，且极富盛誉，仓荷也不怕探查。她起身遥遥向郑宫方向一拜，言道：“郑公英明。”

祝渠下马，走近仓荷，见她裹着面巾，忙碌一整日，鬓发微乱，眼神略有疲态，容颜半遮，却不掩其国色。若非巫医声望颇高，受百姓爱戴，她早就成了被诸侯们争逐竞抢的祸水了吧，美貌却能自保，安然行走于世，遍地游医寻药，必有几分真本事，此姝不可小觑。

“仓姬，若是治好了瘟疫，主君有重赏。”祝渠丢下这句话，重新上马。

仓荷讶异于他特意下马居然是为了说这个，不免好笑。

“小将军放心，医者善助，慈心为民，我定当尽心竭力。”仓荷再三保证。

翌日，郭外城门口架起了几口大鼎，守城兵卒们放下武器，帮忙搬运药材倒入滚烫的青铜鼎内。

仓荷、青生与青女各守着一口鼎，余下的鼎被派来帮忙的医工管着，鼠疫凶残，他们不善医治，听闻仓荷是楚医，楚地多瘴气疫病，楚巫善驱鬼御灵、祈福祛灾，听从仓姬的吩咐准没错，他们手执长长的木勺搅拌药汤。

染病的百姓在一旁眼巴巴地守着，他们或躺在街上、或蹲在地上咳喘、或烧得迷糊需人搀扶，脸色通红，疲软无力。

仓荷正拿着大铲子搅拌，受不住烟熏火燎，滚烫的汤药令她额头冒汗，不停卷袖擦拭额上汗水，时而被浓烟呛得咳起来。

待汤水浓稠，变成墨绿色的汁水，仓荷开始吩咐兵卒们分发汤药。

青女与青生在旁帮忙添碗，几个兵卒也将鼎里煮好的药一一舀出来摆放。

“喝药了、喝药了。”

染病的百姓闻声而动，立刻一轰上前，混乱中打翻了几碗药。

一时挨肩迭背，仓荷被挤得身子歪歪扭扭，不知何人推了她一把，身子踉跄一时站不稳……

眼见就要面朝黄土摔下，一只有力的大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旋……

仓荷眼前是精致的下颌，往下是凸起的喉结，再下是精致的锁骨。她用力抬头，才看清搂着她的是祝渠，她发现他长得很高大，二人差了一个头，自己才堪堪长到他的肩膀。

一把闪耀寒芒的青铜剑出鞘，发出锐利铮鸣，寒气逼退众人，祝渠面色严厉呵斥。

“退下！”

畏惧于祝渠的威势，众人一时不敢拿药，兵卒们随即拦在前面。

“都往后面退，排队取药，药量充足，绝不少你们任何一个人，若有病重不能前来者，可以把碗带走。”祝渠如是说。

闻言，百姓们自动排成一条线，逐次拿药到一旁饮用。

仓荷见状松了一口气，挣扎着退出祝渠的怀抱，臂膀孔武有力，一时挣不开，她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提醒。

祝渠面颊一烫，才发现自己还在搂着女郎的细腰不放，暗怪自己着实轻佻，连忙松开仓荷，二人退开一段距离，鼻尖那股温香散去。

“小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凉的声音响起，祝渠这才想起他似乎从未介绍过自己。

“我叫祝渠，是郑国的卫尉，仓姬只直唤我名即可。”

祝渠？调查的邸报裳写着祝聃长子祝渠，英武肖父，乃宫廷卫尉，仓荷笑了笑，若非太熟稔，怎可直呼姓名，她细想了想，唤了一声：“祝君。”

祝渠点头，随仓荷来到无人的角落，仓荷掏出一块素帛，里面是缺少的药材名称，她近日都在熬药看病，忙得不可开交，原先送来的药材早已消耗完，短缺几味较为重要的药。

“这两日吃的药有几味不够，这上面是药名和急需的用量，还望祝君尽快送来。”

祝渠接过药方，“药的事，你无需担心，定会为你弄来。”

“那就有劳了。”

祝渠拿着药方转身离去。

青生悄悄靠近仓荷，这是他第一次外出任务，对任务的完成有着迫切的期待，这几日荷姑总忙着治病救人，怕不是忘了自己身怀任务。

他私下拿了荷姑手令调遣隐师分阁的人暗中监视祝家，祝家家门紧闭，守卫森严，着实难探，不过即使祝家固若金汤，他也有了新发现。

“荷姑，属下近日派人打探了一番祝家。”

仓荷闻言，环顾四周，见无人靠近，低声问：“有何发现？”

“祝聃幽居深院，把守严密，从不踏出来一步，每日有汤药送入，我捡了一些回来，请荷姑辨别。”

青生拿出一块布帛包裹的药渣，洇湿了一片水渍。

仓荷打开，捻了一块闻闻，依然能分别出其中的药材，这是一副次等消炎药，不免勾起唇角笑起来，凉薄又冷漠。

“是治疗刀枪外伤的消炎药，里面加了一味乌苓用于补气溢血，可惜药方次等，牛角子性热，应当替换成苦提子，百莲只能补气，不如北芪调气固元，开药方的人功力不足。祝家找不到更好的医者了，准确地说，祝聃怕死又旧疾未愈，不敢找外面的医工，只能信任半吊子的家医。”

仓荷幽幽地看向青生，眼眸中满是遇见猎物的嗜血兴奋，“我们的机会来了。”

青生过于稚嫩，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也未尝不懂装懂，直接问：“什么机会？”

仓荷望着祝渠离去的方向。“此人名祝渠，是祝聃之子，性乐善好施，乃孝悌仁义之辈，我欲取信于祝渠，让他带我去医治祝聃。既然祝聃龟缩不出，待此间事了，我就进去探一探他的虚实。”仓荷胸有成竹道。

一连十几日下来，终是控制住鼠疫扩散的苗头，派遣兵卒四下打探，郑国内唯荥阳有此疫，郑公提着的心终是落下。他下令焚烧尸体，防止疫病扩散，祝渠领命，却觉阻碍颇多。

四下尸殍遍地，那些重病来不及救治的人病逝后，尸体被搬运在一块，准备一起火化，可是火化会引起民愤。

郑地乃是殷商旧址，本地民众依旧会沿用殷商旧习，人死尸全，落叶归根。知道家人要被焚烧成一摊灰，不少百姓纷纷阻拦，其间不乏位高权重者。

祝渠着实无法得罪，亦不得其法，上报郑公显得自己无能，青年正是倔强好胜的年岁，卿大夫出身，从出生起就富裕顺遂，此生让他颇觉无力之事甚少，他颓唐地坐在一处高地上。

仓荷端一碗药汤过来，除了病人需要喝，他们这些城中劳碌的人也得喝一些药防御疾病。见他愁眉苦脸，仓荷贴心问道：“祝君可有烦忧？”

十几日接触下来，只觉仓荷是个善良温柔的姝丽，年轻人又怎么抵御得住贴心人的温柔攻势，直接将自己的烦恼倾述。

“许多染病的尸体必须要进行火化，来年才不会再添疫病，但郑人信奉身体俱全，不能齐全下葬则视为不祥，火葬必会掀起一股暴动，此患何解？”

祝渠发出一声叹息，家臣亦束手无策，也不指望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能有什么良策，不过是与她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暂排忧愁。

却见仓荷蹙眉认真思考，祝渠不由得心中懊恼，他不该惹她烦忧。

“祝君，我有一计，你可要听？”

看见仓荷亮起来的眼睛，他起了想要一听的兴趣，若不是什么好主意，他也不会怪她。

仓荷神秘一笑，“楚地有乡闻称，世有仙境，居碧落仙人，阳寿未尽之人枉死，黄泉不渡，由碧落仙人渡之。”

“这与焚烧尸体有何关系？”祝渠不由得发问。

“碧落仙人爱火光，燃火可召唤之，可请巫师广而宣之，令那些染疫病而死之人火烧身体，大巫引来碧落仙人度化亡灵，灵魂随仙人而去，可进入轮回，泽披后代。”

“这么简单？”祝渠一问。

仓荷点点头，“就是这么简单。”

仓荷继续说：“祝君可知他们为何不愿意火葬？”

不待祝渠开口，仓荷继续接着说。“一是他们有信奉的旧俗，二是利益，他们认为打破这种旧俗，会给家族带来厄运。”

祝渠恍然大悟，：“仓姬的意思是……”

“一以新俗换旧俗，并令百姓信奉。二要强调被碧落仙人度化的好处，尤其是泽披后代，荫庇子孙，转世轮回等益处，再次要强调阳寿未尽之人不渡黄泉，会流连世间祸害苍生。利害兼并，聪明人都知道会怎么做。”仓荷笃定道。

祝渠听着，觉得越发靠谱，大喜。

“这算不算利用仙人是非，愚弄百姓？”祝渠揶揄道。

仓荷神态自信又张扬，回答道。“非也，天生万物为我所用，只要能达成目的，何不用之？”

天生万物为我所用？

祝渠此时的确十分赞同这个观点，他不知的是，当来日这个观点用在自己身上时，才觉痛苦万分。

女子神采飞扬，清风拂起发梢，落在脑后飘然轻忽，露出整张素白的脸。

祝渠只觉得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女子耀眼极了。她整个人沐浴残阳霞光，似镀了一层圣光，丽姝多智，仿若得天独厚的偏爱都在她身上。

人有美、丑、善、恶、愚、智，可美、善、智的品德全在她身上了，真是天道不公，祝渠不由得笑了笑。

远处的青生凝望二人的背影，这段日子接触下来，他发现荷姑是个心软善良的人，可这样的人真的适合做一个刺客吗？

他不由得怀疑……如今的荷姑与祝渠交好后，还会去杀祝聃吗？

隐师阁是个实力倾轧很严重的地方，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到洛邑等待他们又将是什么？

好不容易出来，他真的不愿意再住进隐师阁后院，听闻任务的头功能得六十贝币，足以买下一座小院，只要拿下祝聃首级，届时就能和阿妹搬出来住了。

况且……隐师分阁的人看见令牌后对他服服帖帖，言听计从，这个任务有没有荷姑参与已经不重要了。

荷姑懦弱心善……或许他该为自己和阿妹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