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郭的西南角是平民居住的地方,时值深夜,其中一座普通的民宅燃着昏暗灯火,这实际上是隐师分阁。
仓荷拎着青生推开门,径直入屋内后丢开青生,掀开黑色面巾,将首座席案的东西全扫落在地,落座于案上,她面冷如霜,厉声呵斥。
“跪下!”
闻言,青生老实下跪,身上的伤还在流血,他没空去管,他坏了规矩,只怕生死难料。
其余两个黑衣人站在一侧,战战兢兢,不知眼前这个女子是何人,气势过于慑人,在她面前连青生也如雉鸡一般畏缩。
“我叫仓荷,是来自洛邑的玉级隐师。”
仓荷冷淡地自我介绍,说完,从袖间拿出一块令牌,丢出去,其中一个黑衣人接住,仔细端看,一时面色骇然。
黑衣人指了指青生,又指了指仓荷,见她投来冷然的目光,悻悻收回手,看见青生面露蔑视,知道自己被青生唬住了,不由得愤然。
“你这个浑小子,居然敢假扮玉级!”
腿瘸的黑衣人摘了面巾,约三十岁,面部略显圆润,他叫班固,另一个五官英挺,看着比班固年轻一些,名叫石蒿。
“那是你们蠢笨。”青生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犯下大错,他不惧任何惩罚,左右不过一死。
仓荷看向面色苍白的少年,瘦骨伶仃,伤口渗出的鲜血洇湿黑色外衣,留下一片深色痕迹,倔强地跪在地上,丝毫不知悔改,她自己年纪也不大,想着如何去训诲一个半大少年,一时不由得头痛。
“你可知错?”仓荷语气落落穆穆,似秋季寒风。
青生默然不语,只硬撑着伤痛垂头敛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青生焉啦吧唧的状态,班固不由得内心一喜。
“荷姑,这浑小子冒充玉级调动隐师,与反叛同罪,当就地枭首。”
青生沉默着,仿佛事不关己,静静等待悬于头顶的铡刀落下。
“不行!”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
青女推门而入,面色惶惶。她在旅舍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荷姑归来,见大街上有祝家守卫在追查刺客,知道他们没有被抓住,但忧心如焚,思来想去还是来这边看看,一入门,听得“枭首”二字,不由得慌了神。
看见青生跪在地上默不作声,两个金级站在一旁视若无睹,而仓荷居高临下望着他们,青女知道自己求谁才最有用。
仓荷坐在上首看着青女跪在自己脚边,涕泗交下。
“荷姑,阿兄不是有意背着您私调隐师,他只是想早点帮您完成任务。”
“帮我?可我早先已经跟你们说过我的计划,怎么?你们并不认同我的谋划,所以另有打算?”
闻言,青女脸色一白,荷姑此时定是怒极,言语间如此犀利绝情。
“不是的,我和阿兄已经知错了,求求您,要罚就罚我一人吧。”
仓荷冷笑着:“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也一并要罚。”
青生猛然抬头,眼中多了一丝不舍。
“荷姑,都是我的错,要罚就罚我一个人。”
仓荷身子微微向前,一只手肘顶着腿,曲着手背撑起下巴。
“哦,那你说说,为何要急于除去祝聃?”
青生静默了一会儿,一时有口难言,难不成要说自己贪图首功的奖赏,为了六十铜贝贪功冒进?
青女知晓哥哥不愿意说实话,抢着回答:“因为首功的奖赏是六十贝币,我在隐师阁女院被别人欺负,阿兄想立功拿赏赐买一座属于我们的房子搬出来。”
说完,青女委屈地落泪,都怪自己无用,若不是她学不好武艺打不过人,又怎么会让阿兄身陷险境,甚至搭上一条命。
“所以都怪我,是我不好,才会让阿兄急功近利,荷姑,你罚我吧。”
看见阿妹落泪,青生心有不忍,终是开口认错。
“荷姑,一切都是我的错,调隐师是我的主意,刺杀祝聃是我的主意,他们不过是受我蒙蔽才会听我调遣,阿妹也只是被我诱哄才犯下大错。”
青生语气虚软无力,似是用尽全部的力气说话,话毕,上半身就塌在地上,胸腔起伏不定,已是强弩之末,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逐渐变冷,他感受得到身体内的那股子热流在消散,待消散完了,自己也将一命呜呼。
青女扑过去,哭嚎着:“阿兄,阿兄!”
青生恍恍惚惚,他想,这一生活得如此痛苦颠簸,就这么死了也好,脑袋昏昏沉沉,不一会儿,整个人陷入昏迷。
青女见状,哭得涕泗横流,班固和石蒿见他死前把责任都揽在身上了,不免有些唏嘘,算他还有点良心,低头装模作样挤出几滴眼泪,神态悲戚。
素白的手搭在枯瘦的手腕,仓荷凝神感受他的脉搏,失血过多,体虚无力才导致昏迷。
“不过是晕过去了,哭什么呢?”仓荷语气轻淡,不急不缓继续说。“将他抬去房内,我写几副培元固本的养血药方,将养一月就能下地。”
嚎啕大哭的青女突然止住了类,讪讪抽了抽鼻子,颇有些羞赧道。
“多谢荷姑。”
………………
冷……浑身发冷……他又回到了那个冬天,冰天雪地。
一片白茫茫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具尸体,那是自小为他培养的部曲,领头的伯淳在杀死最后一个敌人的时候重伤晕倒在他们面前咽了气,他怀里抱着昏迷的阿妹。
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雪是那么白,血又是那么艳红,好像后院盛开的梅花。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他和阿妹尚在午睡,在母亲的叮嘱下,一支部曲负责护送他们离开,他忘了要去哪里,也忘了自己来自何处,只知道脑海里母亲一直叮咛着:
“青生,莫要再回来,快走!”
语气是那般悲痛决绝。
青生背着阿妹,浑身被冻得毫无知觉,终于在撑不住的时候带着阿妹轰然倒地,他感觉自己身体热流在潺汩,好似要涌出来在雪地中化成一枝梅。
“醒醒!醒醒!”
意识中传来一道女声,这个声音并不在这段记忆中。
青生迷离惝恍,意识如一片落叶,随风卷起飘摇不定,就是没法稳稳落地。
“醒来,阿兄!”
女声变得着急尖锐,听到这一声“阿兄”,青生的脑海有一片刻的清醒,是了,他已不是昔日那个茫然无措的幼童,他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阿妹。
他站在密林深处,分花拂柳,踏山过溪,一路疾奔,终于在一片茵茵草地中见一素白婉约的身影,临河而照,温润而泽。
青生骤然睁眼,见头顶一片茅草顶,身侧的青女摇着他的手臂聒噪地喊着:“阿兄,阿兄、阿兄……”
或许是喊累了,只顾着动嘴,全然没有注意他已经醒了。
嗓子又干又疼,浑身疲软无力,他动了动手指,握住青女的手,青女顿了顿,抬头望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时喜不自胜,泣涕涟涟。
“阿兄,你终于醒了!”
“这里是哪里?”
青生眼珠子动了动,这房间布局,不是旅舍,也不是洛邑,更不是隐师分阁。
“这里是荷姑购置的院落,给你养病用的。旅舍嘈杂,不好休养,隐师分阁打打杀杀,气味不好闻。”
听到荷姑,他有些吃惊,那日的她如此冷漠淡然,看人如蝼蚁,会这般好心安置他?
“她……她真有这么好心?”
青女微恼,“阿兄你犯错在先,日后要好好思过,荷姑对咱们已经是宽宏大度。”
昏睡一场,这个妹妹已经把心偏向荷姑了,不由得内心发酸。
“荷姑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如此偏颇她?”
青女嘴巴一撇,不服道,“荷姑人美心善,人人都会喜欢她。”
“况且……”思及荷姑的好,她内心还是感恩更多。
“你昏睡的这五日,荷姑日日来给你看诊,你可不是我喊活的。”
“五日?”想不到自己居然昏睡了这么久?
“你受伤太重,失血过多,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荷姑妙手回春,有起死回身的本事,若不是她,你早就……”青女鼻尖酸涩,不愿说那个字。
见妹妹如此委屈,青生语气软下来。
“等我伤好了,一定对荷姑忠心,再也不冒进。”
听着阿兄许诺,这才收起情绪,正色道:“荷姑罚你日后回洛邑时去隐师阁领三十鞭子,你可服气?”
见青女用严肃的语气问,青生只好认命答:“服,当然服气。”
“你也不必不快,我也要领十鞭子,如此惩罚,比枭首轻多了。”青女有些后怕,他们是为了一口粟粥才加入隐师,不知其中如此凶险,一着不慎就要枭首丧命。
她继续道:“而且荷姑修书回洛邑惩处了欺负我的那几个人,还让咱们以后住在善药堂后院,不必挤在隐师阁男女院。”
只要不要阿兄的命,青女觉得怎么样都好。
青生切了一声,“善药堂后院那么挤,咱们日后赚了钱,还是尽早搬出去。”
此时的青生不以为意,认为家就该是高台厚榭、云窗雾槛,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正如小时候的家一样,纵然他已经不太记得家在何方。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努力升上铜级刺客,小有薄产,坐拥琼楼华庭后,还依旧守在小小的善药堂后院跟仓荷住在一起,寒来暑往,四时八节,一日二餐,日子平淡如流水地过着,仓荷不在的时候,他们为往来百姓抓药祛疾,也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