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遣人传口信说青生醒了,仓荷此时正准备驱除瘟疫的最后步骤,城中的瘟疫在尚未彻底发酵前被扼杀在摇篮中,仅用时一月有余。
城中的百姓仅有浅浅的余症,多服几贴药就好。药房的艾叶不足,她与祝渠背上背篓往山上采药,带了一队兵卒和几辆牛车同往。
长林丰草,停僮葱翠,二人缓步走在山林间。
“听闻祝君家中遭贼,可有财物人力损失?”仓荷好奇地问。
祝渠见她面色恳切,猜测近期为了瘟疫的事,她忙得脚不沾地,事情发酵到街头巷尾五日了,她才闻讯关怀。
“贼人已经拿下了,劳荷姑挂心。”祝渠温声回答。
自从那夜之后,祝渠在雕楼外加强了守卫,五步一哨,十步一巡。入夜时分梭巡更加紧密频繁。
二人带着兵卒在山上采了一下午的艾叶,满载而归时,已是临近黄昏,彩云分割夜幕,一半幽暗湛青、一半落霞斜晖。
在城郭东门处细聊片刻,仓荷叮嘱好如何焚烧艾叶熏疫后,向祝渠道别,徒步前往新买的小院。
在仓荷走后不久,祝渠才发现城郭旁停着一辆四马驾辕的轮牙马车,轮辋外包铜壳,兽面纹车軎镶嵌绿松石,精美异常,这规制是诸侯的仪驾。
祝渠连忙上前,寺人邱笑眯眯站在一旁,上前掀开帘子。
里面是一个魁梧青年,面若冠玉,身着爵弁,玄色朱带上衣,交领宽袖,绘祥云纹,绣麒麟逐月样式,下身是暗红间裳,正前侧系绘山川的蔽膝,腰佩玉,脚踩履,身形挺拔,英姿勃发,这是郑国世子姬忽。
姬忽此刻疲乏,正闭眸假寐。今日刚参加一场祭祀宗庙的典礼,环顾四周,不见宫廷卫尉祝渠护卫在侧,问左右门客,才知祝渠被派去管控疫病,忙得不可开交,又闻祝家遭贼人闯入,作为世子,当来慰问一番。
“世子。”祝渠低头作揖礼。
姬忽睁开漆黑眸子,笑了笑,彬彬有礼地下车,扶起祝渠臂膀,令其直起腰身与之平视。
“卫尉有礼,近日辛劳,又闻家中突缝贼人闯入,不知家中可有人受惊?”行举温文尔雅,语气和蔼亲近,无形中拉近与臣属关系。
任谁看了不叹服一句,礼贤下士,宽和待人。
“多谢世子关怀,家中一切无恙。”祝渠恭敬回答。
“不知城中疫病处理如何了?”
“主君派遣数名医工联合诊治,所幸疫病波及的范围不大,如今已然被控制住了。现下正在烧艾叶熏除疫病,臣属非巫医,无法一一详细言尽,只能如此粗略交待。”祝渠面色诚恳地说。
姬忽轻笑着,“听闻有一位楚国的巫医乃是这次平疫的首要功臣?”
祝渠瞳孔微微颤了一下,恭敬答道:“是。”
“可是方才那位佳人?”
祝渠抬眸,见姬忽依旧浅笑着。
“正是。”
姬忽的笑容更深了,匆匆一瞥已是惊艳万分,只可惜未看见正脸。
“卫尉与此姝看着相处很融洽?”姬忽不动声色试探。
想到仓荷,祝渠内心又升起对她的倾佩,神色松弛几分。
“仓姬为人良善,性子谦和婉约,渠视其为好友,以宾客之礼相待。”
“好……好。”姬忽脸上的笑容深更真挚了。“此等慈心为民的大功,我必禀报国君厚赏。劳烦卫尉将此姝的身份来历调查一番禀报与我,若身世清白,可堪大用,留在郑国效力未尝不可。”
“臣亦觉得仓姬大才,只是能供女子发挥才能的辖域太少,不知世子如何安置仓姬?”祝渠言语诚恳真挚,真心为仓荷获得赏识而高兴。
“仓姬?不知她全名如何称呼?”姬忽发问。
“仓荷。”
“仓荷?”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真是一个好名字。
“她定会有一个好归处的。”姬忽话语间藏着些许期待。
仓荷回到新买的院落,见屋中点了灯火,青女从厨屋里出来,惊喜道:
“荷姑!你回来了,飨食已备好。”
仓荷走上前,放下篓子,“今日上山采了艾叶,你明日拿来熏屋子,祛邪镇灾,可知道如何用?”
青女连忙接过来,“我知道的。”
她见过邻居烧艾叶,是为了除疫病,才不是祛邪镇灾,荷姑懒得解释,才会如此敷衍她。
“荷姑,阿兄今天醒了,喝了一杯水,进了一碗粟粥,烧也退了,喝过药后来又睡下去了,人很困,睡到现在还没醒。”青女事无巨细地说着每一个细节,生怕错漏任何一个细节。
“我去看看他。”仓荷转身去侧面的屋子,这座院子除了正房堂屋与厨屋,还有两间卧房,青生住一间,仓荷与青女住一间,都在院子侧面。
轻轻推开门,听得一阵木板摩擦声。
室内昏暗,习惯了在黑夜中前行,仓荷养成了一副较好的夜视能力,耳边的呼吸声有些深,她知道人醒了。
青生喝了药之后,感觉温热的药力自腹部蔓延,治愈身体每处伤口,如置身柔软的云中,轻逸飘渺,从梦中醒来时,入眼一片乌黑的虚空,内心顿感荒芜。
远远听见脚步声传来,随着门被打开,一道月光渗进屋中。
青生先是警惕,随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日她拎着他从祝家出来时,也闻到了草木清香,那是她经年钻研医药染上的。
两道脚步声走近,随着硝石摩擦声响起,伴随一阵星火噗呲一声点燃了油灯,青生看见仓荷站在油灯旁,暖黄的光照亮她的半张脸,另一半落下阴影看不清,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似一棵松,亭亭玉立。
“醒了?”如山涧清溪的淡然声音响起,仓荷收起硝石,上前准备诊脉。
“阿兄,你怎么样了?”青女扑在床头,眼中满是关怀地上下看着,似一条小狗。
手腕落下冰凉的指尖,这股冰凉令青生微微发颤,只听仓荷淡淡道。
“嗯,恢复得不错,再卧床数十五日就好。”
“十五日?”听得要躺这么久,青生不由得发怵,他已经躺得四肢发麻了,再躺那么久,不知可还能走路?
“可以适当下床走路,免得四肢不协、不利于行。”仓荷叮嘱。
青生松了一口气,能放松最好。
仓荷收回手,那股冰凉离开手腕肌肤,青生有些失落,看见她略显疲乏的脸色,暗道,他应该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吧?
为何她要放过他?又为何要给自己治病?无用之人不是该去死吗?富庶的卿大夫都不愿意给他一口吃的让他活下来,为何她能好心救人?而自己有何能报答她的?
内心挣扎一番,青生还是开口。
“荷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言辞诚恳真挚,清澈的眼底满是歉意。
仓荷看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懂事一点就行。”
青生如坠冰窟,是自己不够懂事吗?原来,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稚童,只需要懂事即可。
一旁的青女也附和道,“就是,阿兄你以后懂事一点吧。”
青生面颊一烫,“我知道了。”
给青生诊治完,仓荷草草用饭过后就歇下了,她近期精神紧绷,一面销毁痕迹以防祝家找上门来,一面为百姓医治疾病,她如今不仅治疗疫病,还帮忙医治伤寒杂症,忧思体乏,是以躺下就睡着了。
清晨冒着霜露,仓荷就要前往一户人家治疗猎人陷阱弄出的刀伤炎症,在去的路上,遇见了祝渠。
今日是朔日大朝会,祝渠要向国君禀报近期的疫病陈情。
简单寒暄几句,知道仓荷要去治疗刀枪伤口引发的炎症与呕血,不由得想到了自家父亲,也不知……
转而想到了那夜的刺客,祝渠还是不免心慌,打消了这个念头。
拜别过后,祝渠叮嘱下了朝会就来陪仓荷巡视疫民区。
所有染了瘟疫的疫民都被集中到棚区内,重症聚在一个区域,中症一个区域,轻症一个区域,病情好转了,就能经过医工诊治转换一个住区,而轻症区要经过仓荷亲手确诊才能离开棚区回家。
棚区只剩下百余人,都住在轻症区,他们早早喝了兵卒熬的药,静待荷巫来诊治。
他们虽然没见过荷巫真容,但见身姿曼妙,肌肤莹白,双眼水波潋滟,轻声细语,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如此神形玉貌,他们私下密语,荷巫定是天命派遣下凡济世救苦的天女。
祝渠报完疫病情况后,特意强调了仓荷的功劳。
郑公起初不以为意,听得她的举措后,不由得赞扬,“真乃奇女子也。”
姬忽也出列站定,加以赞赏。“儿臣听闻仓姬还免费为城中百姓治疗痼疾,不取分毫,大善人也。”
又出言之云云,为仓荷索取奖赏,疫病将平,郑公内心大喜,连连答应,金帛玉绸必不可缺,姬忽这才回了列队中。
朝会结束,知道祝渠要去释放棚区的疫民,仓荷必然在,姬忽也以关怀民众为由一同前往。
自那日黄昏的惊鸿一瞥,那道身影就刻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再次相见,姬忽远远看见她一身素衣在人群中,虽面巾遮脸,不损绝代芳华,越走近。内心越是砰砰地跳着。
很快,疫民们在仓荷的允许下都能回家了,他们聚在一块,高声感谢仓荷。
“荷巫救我性命,功比千秋!”
说着,还要跪下拜伏。
仓荷手疾眼快地抓住为首的一人,大声婉拒:“仓荷受不起,大家不许跪!”
见为首的人被拦住,他们一时踟蹰着。
祝渠远远地看着仓荷与百姓们互相推拒,不免赞扬仓荷真君子也。
姬忽坐在马车上,掀帘望着那道倩影,心化成一滩春水,佳人心善,品德高尚,纵然出身低微,行举落拓不失风仪。
角落处,青生本是要下床走动一番,听闻荷姑出门为人治病久不归来,出门相寻,见她站在人群中如众星拱月,耀眼极了。
青生开始弄不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她亦正亦邪也不恰当,仁德善良却又狠戾果决,杀人如麻却又怜惜弱贫,他从未见过如此复杂莫测的人,概括来说就是。
一手杀人、一手救人
一半圣人、一半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