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潞城只有一家电影院，那是整个A城中设备最先进，放映效果最好的影院，是潞城最时髦浪漫的地方。

即使是现在，因为设施陈旧，只能遗憾迎来闭馆，但它照旧是潞城人心里的一个地标，被称为“老电影院”。

回到很多年前。

老电影院的对面是网吧一条街，在它的斜对面，开着一个新华书店。好学生往左，坏学生往右，太多的学生选择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和大把的时间都消磨在里面。

在对网吧管理得还不太严格的年代，网吧老板大多对来这里的未成年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甚至会提前开好后门，以便自己的小顾客们能在家长突然到访时顺利逃脱。

学生偷偷摸摸的跑来玩游戏，家长凶神恶煞的进来逮人，有时候，学校也会组织老师们对网吧进行突袭，总能在里面揪出几个偷溜出来的漏网之鱼。

康轶很少逃课，但逃课的时候他大多出现在这里。他光明正大的在网吧出没，从来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哪个老师抓到，康宁并不在乎他有没有好好呆在学校里。

隔着落地窗，康轶看到了许晗。

她还穿着一中的校服裤子，只徒劳的把校服的上衣外套脱了，松松挂在臂弯里。

许晗用一根吸管喝着玻璃瓶里的可乐，在这家网吧的门口晃了晃，一副想进来又不敢的样子。犹豫片刻，她转身走到了另一家网吧门口。

康轶分了心，手上的动作一顿，耳机里传来队友的叫骂声。他命令自己不要理会外面的人和事，继续埋头打游戏。

少顷，她又走了过来，照旧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看，鬼鬼祟祟的模样。

康轶又开始心浮气躁，他向身边人确认：“今天星期几？”

“周二啊！”张宫畅一边回答，一边咋咋呼呼的叫唤：“专心点吧老康，你怎么又走神了。”

康轶垂眼看向手表。

下午四点多，这会儿明明还在上课……

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张宫畅又叫了起来，“康轶，爆他头，我靠！你倒是动作快点啊！！”

晚了。

大大的GAME OVER出现在屏幕上，耳机里同时出现了队友爆的粗/口。

康轶站起身，取下耳机，随口说：“上个厕所。”

许晗有些紧张。

她经常会到电影院这边来，但她一般会拐进旁边的图书馆，还是第一次进入到这条街里。

网吧的玻璃门上贴着白色的纸，上面写着“190兆光纤”，门口支着一张桌子，放着的牌子上写着“三块钱一小时”。老板就坐在电脑桌后玩游戏，眼神时不时地飘过来，像是已经注意到她的窘态。

许晗知道自己现在这种蹑手蹑脚的样子很可疑，但她确实处境难堪。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展示自己叛逆的方式。

离开学校的时候，她的目标明确，站在门口的瞬间却又开始踟蹰不前。

该不该进去？可不可以进去？怎么进去……

她陷入了两难。

一抬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康轶板着脸从网吧里走了出来。

许晗不期然会在这里遇到熟人，瞬间低了头，转身就要躲开。

她没能成功，她被康轶捏住了手腕，那人说：“跟我过来。”

康轶拉着许晗站到电影院门前，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许晗不太配合，尝试甩开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定，他看到了她涨红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康轶忍不住想笑，他试图给她台阶，指指她发烫的脸说：“你生病了吗？你看上去像是有点发烧。”

只要她“嗯”一声，他就会打车把她送回家。

许晗的叛逆来得突然，她突然朝着他挑衅地笑，盯着他的眼睛故作轻松地说：“我逃课了。”

像是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她强装镇定，像一只强撑着试图恐吓别人的猫。

康轶挑高了眉梢的，“唔”了一声。

“我逃课了。”她又强调了一次，像是无法忍受有人在怀疑她正进行着的伟大壮举。

康轶慢条斯理地点点头，“哦”了一声，就像她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歪了歪头问：“那你这是？”

许晗抿着唇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叛逆期。”

康轶忍俊不禁，笑着说那挺好的。

他对着她的时候总爱冷着脸，难得弯了眉眼，让许晗不由得愣了一下。

康轶的笑容明朗，干净又温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漂亮，仿佛装进了星河云海。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好看。

许晗放松了些，唇边也带出清浅的笑。

康轶说：“别在这里叛逆了，我请你喝奶茶吧。”

许晗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个，缩成一团。她用手指勾了勾书包带子，轻声说好。

两杯奶茶摆上桌子，康轶坐定，看着撑着下巴往外看的人，尽量温和的问：“为什么叛逆？”

许晗不想说话。

康轶又说：“说说看，我经常处于叛逆期，应该会比你有经验一点。”

许晗忍不住抿着嘴笑，她说：“只是在……纠结一些事情。”

她曾经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从周天誉的宗族亲戚嘴里，他们偶尔会开玩笑似的说她是个外姓人。

而最近，这些话开始出现在了学校里。她的同学拿“一家三姓氏”来打趣她，用来说明许晗家庭的特殊性。

许晗并不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敏感的内心被类似的话反复扯动着，第一次在学校发了脾气。

周天誉和白秀人好，从没提及过希望许晗改姓，但这并不代表着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们的善心。

在一个家庭里，冠性权似乎总代表着权利，是家庭主权的象征，谁更强势一些，谁的姓氏就更容易流传下去。

但许晗是这个家庭里中途加入的成员，冠姓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归属感，以及……

一个“投名状”。

是她用来表达“感恩”的见证书。

她无法坦诚说出自己的复杂情绪，只能干巴巴地陈述：“我的爷爷姓周，奶奶姓白，而我姓许……”

说完抬眼看向康轶。

康轶看到了她平静下隐藏着的慌张，他温柔地看着她，放低声音，说：“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吗？”

许晗没办法解释得太清楚明白，这会把她彻底扒开，露出里面藏着的那些阴暗的小心思，她只能单纯阐述她听来的各种闲话，低着头说：“如果我改叫周晗，我就是忘本，就是数典忘祖。如果我继续叫许晗，我就是不懂感恩，就是忘恩负义。”

她的牙齿轻扣下唇，片刻后才犹豫着问：“你明白吗？”

康轶沉默稍许，皱着眉问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话？”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心里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许晗照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生育她的人和养育她的人都是她爱着的亲人，却偏偏要被闲言碎语割裂，放到天平的两端，在她心里走向了对立。

她的安全感又一次受到了挑衅，她迫切的需要去做些什么，去讨好别人，来让自己安心。

比如……

送出她的投名状。

但这样的行为，又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卑劣的事情，好像她是在用自己的“冠名权”来换取利益。

明明她对两边都保持着真心。

康轶问她：“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许晗的眼神放空，显得有些茫然，她说：“我很感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和爱。我也很感激我的爷爷奶奶，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

更何况，周宁为了救他们全家，失去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许晗扪心自问，自己永远做不到像这家人一样的伟大。

她轻轻趴在桌子上，低声说：“我想和爷爷奶奶更亲近些，可是我也不想遗忘我的父母。”

“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康轶嗤笑，他用手指轻敲着桌面，漫不经心的说：“周许晗、许周晗，或者，白许晗、许白晗，随便你啊，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他刻意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想告诉她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想让她不要忧心。

“你知道自己的真心，你的爷爷奶奶了解你，你的父母明白你，这就足够了。

“其他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安静须臾，许晗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

“然后呢？”许晗问。

康轶想了想，问她：“你想回学校吗？”

许晗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请假了。”

即便是叛逆，她仍旧不敢肆无忌惮。

“你想回家吗？”他又问。

许晗犹豫了一会儿，照旧的摇了摇头。

康轶用手指蹭了蹭眉尾，语气散漫的说：“那我陪你叛逆。”

许晗第一次去了游戏厅，在商场的地下一楼。她抱着一大杯游戏币和康轶一起沉浸在游戏世界里，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电子音。

他带着她把能尝试的游戏都尝试了一遍，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币。

康轶捏着那枚游戏币，突然就绷紧了下巴，长长吐出一口气。

像是在惋惜。

许晗抬眼看着他，不明就里。

康轶凑近她，小声说：“警/察来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伸手牵住她的手，大步跑了起来。

他们一起穿过游戏大厅，转进安全通道里。

许晗很紧张，喘着气和康轶一起躲在楼梯间里。心跳得厉害，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黯淡的灯光下，他们贴得很近，她能听到康轶的心脏，也在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心发烫，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

许晗抬眼，正对上康轶的眼睛，他正专注的，认真的，看着自己。

她的心突然就变得湿漉漉起来，有奇怪的情绪从心底翻腾上来。

像是看到了一串飘荡着升空的斑斓气泡，不敢碰触又想要伸手握住。也许轻轻一点，它就会碎裂，崩她一脸的糖渣子，有点疼，又会很甜。

他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积攒起什么东西，就快要满溢出来。他像是想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轻轻勾起一抹微笑。

“骗你的。”康轶说，“没有什么警/察。”

那是他撒过的最愉快的一次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