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行至三楼，浓浓的炸带鱼味儿扑面而来，中午接到女儿的电话，陈文樵惊得差点儿摔倒在跑急诊的路上，缓了好久才找回理智，想着该为待客准备一番，于是和同事换了班，买菜回家，拖地做饭恍恍惚惚，削土豆的时候不慎刮破了手，此时便翘着包裹严实的食指给赵聿为端来杯茶。

“来，喝点水。”陈文樵坐回沙发上，呵呵笑着瞧他，大高个阔肩膀，体格看着挺有担当的，再看一眼长相，脸也很周正，性子沉稳，交谈时举止自若，涵养颇好，自己递水过去，知道恭恭敬敬双手来接。

礼数也周全，带来的礼品不是俗常的烟酒糖茶，而是全身按摩椅、便携颈椎按摩仪、营养品这些养生的东西，可见是上了心准备的，不觉中便露出个满意的笑脸。

“小为啊，你和我们家月宝，处了多久啦？我问这丫头，她还害羞，不肯告诉我。”

赵聿为和陈画缇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没答话，陈画缇看了又看，实在无法从他那张从眼底冷到眉梢的脸上看出任何暗示，又不想含混过去，为以后招惹无尽的事端，下定决心，打算委婉的、略带删减的说一半实话，“其实……”

这时，门口叮当一响，一阵欢快的解锁声后，林之确扶着喜笑颜开的奶奶走进来，老太太一见赵聿为就乐开了花，“长得可真好！月亮，这就是你对象啊？哎哟，应该早点带回家吃饭的嘛。不错不错，肩膀挺结实的。”

陈画缇凑到老太太身边，撒着娇，笑嘻嘻喊了声“奶奶”。

赵聿为站起来，神色很自然地俯了俯身，“您好。”

“快坐，快坐！”老太太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叫什么名字啊，哪个聿？律的一半儿那个聿呀，不错不错。哎？聿为是左利手啊，有趣有趣。”

真是什么都能夸两句，陈画缇不由被她逗乐了，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林之确来回打量了赵聿为几眼，忽然悄悄碰一下陈画缇的胳臂，靠过来小声道，“是你在学校那个男朋友？我看着有点儿不像。”

陈文樵咳一声，神色不大自然，“喝茶，喝茶。”借由茶杯遮挡，暗自瞪着林之确，这小子嗓门那么大，还以为掩饰的很好，这万一不是，岂不让女婿多心？

谁知自己闺女也是一傻大胆，直接了当地说，“那个分了。”

陈爸爸手一抖，茶水差点泼出来，这俩兔崽子哎！心里有些急，悄悄瞟了眼赵聿为，却见他表情冷静，情绪没有波动，这一下倒让陈文樵犯了嘀咕，这是不在意这事儿，还是不在意他家姑娘啊。

他抬手揉了把脸，觉得自己有点过度紧张了。

待奶奶问起交往的缘起，陈画缇看了眼长腿交叠泰然端坐的赵聿为，无奈担当发言人，“我和……聿为，嗯，志同道合。”

“这样才好。”奶奶握着她的手，欣慰地拍了拍，“在我们那个年代，这叫同志，这种关系是健康向上的，是高远的。”

老太太话锋一转，“小为啊，如果缇缇怀孕了，你们家不会逼迫她抛弃她的狗吧？”

陈画缇差点被茶叶噎着，无奈地说，“可是奶奶，我不想要孩子，也没养狗。”

“老糊涂了，养狗的是确确哦。”

假话说真心，赵聿为自然听懂了老太太的弦外之音，于是在明示暗示下，与这位前外交官口头签订了“互不干涉事业规划、平等互利彼此尊重、不付诸肉.体和精神暴力、不端茶倒水承包家务、不强制生育”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吃过晚饭，陈画缇在奶奶一遍遍念叨中，跟在赵聿为身后下楼。

花圃里玫瑰倩影摇曳，香气抖落在空气中。

临上车前，老太太悄悄塞给赵聿为一个大红包，笑眯眯地交到他手上，缓缓拍了两下，像是一种郑重的嘱托。

落日余晖绚丽的逆光中，赵聿为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但不知为什么，陈画缇感觉他的神色似乎温和了一些。

行至半程，日理万机的林英女士终于拨来了视频，她穿着实验室的蓝色防护服，背后的柏林天光大亮。

“妈妈。”陈画缇冲着屏幕挥了挥手，询问地看向赵聿为，他微一颔首，她就把镜头往旁边一挪，让他一起入画。

林英眉眼大气，言语爽快，大张旗鼓地盯着他打量，“画缇有完全的婚姻自主权，她选择结婚，证明你是特殊的。”

赵聿为以惯有的腔调冷静从容地说，“我的荣幸。”

林英“嗯”了一声，语调里似有不太信任的意味，眼神非常直接，审视他一番，忽然笑道，“无论如何，祝你们互相平视，人格对等，彼此包容。举行婚礼提前告诉我，我安排时间。”

语气依然冷静、客观，仿佛不是倾听女儿的喜讯，而是参加了一场学术汇报，让陈画缇简直想回答“收到”。

谈话之间，她已经刷卡走进了实验室，各类雪白的仪器一闪而过，德语夹杂着英语纷涌而至，林英冲他俩一点头，说声“下次聊”。

视频挂掉的前几秒，陈画缇清晰地听见话筒里传出几声轻盈的口哨，音节跳跃，是婚礼进行曲的调子。

陈画缇忍不住笑出声，心情愉悦，向车窗外看去。

迂回曲折的山道在眼前逐渐铺开，月光照亮庄园雕刻精致的巨大铁艺门，幽深笼接的树丛将繁华喧嚣隔开，挡住璀璨的都市霓虹，远处山麓暗影层层叠叠，银灿灿的清辉洒落，笼罩出一片寂静天地。

车径直开到中庭，别墅巨大的折叠玻璃门悉数收拢到两边，灯光通明，模糊了室内室外的界限。

下车后，赵聿为迈开长腿朝陈画缇走来，户外朦胧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并未照亮一丝情绪，深沉的雪松气息又笼罩而下，他左臂微曲，语调冷淡，“挽住我。”

陈画缇猝不及防，心口一跳。

这场荒唐的戏，此刻正式开锣。

她只感觉扮演这角色比解释量子纠缠都难，稍不留神就会脱离掌控，但争强好胜的性格，让她只迟疑一秒，就挽住他的手臂，若无其事地接一句，“没问题。”

迈进正厅，入目所及都是简单写意的家具，古董藏品和淡绿植物点缀其间，将素净美学体现的淋漓尽致，让人想起那句，极简就是极贵。

巨大豆荚造型的奶油色沙发围坐着几个人，纷纷向外间探望，见二人亲密无间迈上台阶，齐刷刷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

启航集团官微于晚八点正式发布结婚声明，震惊全网之余，当即在赵家掀起轩然大波，爆发了二十多年来最大的一场地震。

声明和登记照火速在餐桌上传阅了一遍，照片里的美人白净知性，在相貌无可挑剔的赵聿为脸侧，仍然是不落下风的漂亮，但是非常脸生，很明显不属于他们的圈子。

众人的眼神里就多了些微妙，都不说话了。

只有宋琰青笑逐颜开，爱不释手拿着iPad，放大又缩小，凑近又远离，简直要从陈画缇的脸上看出朵花儿来，开心不已，“我就说吧，咱家为为性格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小时候那事……别人说他冷冰冰，没人味儿，你们是自家人，也不帮他解释的。”

此刻，照片上的佳人挽着赵聿为走到众人面前，大气从容，有种明净的古典美。

赵聿为左手很自然地虚贴在她腰后，若即若离隔了几寸空气，带着她一起落座，冷峻倨傲的脸上并未显出丝毫柔情，平静地介绍，“陈画缇。”然而，这个比起亲昵，更像礼貌的动作，让他们霍地瞪大眼睛。

“大家好。”陈画缇说话如敲瓷，一声是一声，干脆利落。

“小缇你好，欢迎你来，快坐，坐妈妈身边。”宋琰青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柔柔地握住她的手，又嗔怪地瞪了一眼赵聿为，“你呀，这么仙气飘飘的女朋友也不带出来，早点让大家见见呀。”

“确实该打。”父亲赵海威穿Polo衫休闲裤，戴着银边眼镜，面容儒雅，看起来像个费尽心思把学生47分考卷改到60分的好脾气教授，完全不像是雷厉风行的商业巨鳄。

他隔空虚指了一下赵聿为，看向陈画缇时满脸和悦，“不用紧张，这儿也是你的家。”

“是呀是呀，缇缇，看到你和聿为的新闻，我们太开心了，尤其是你们爸爸，他别提有多高兴，今晚喝了不少酒……哎哎，老公，赶紧呀，给缇缇准备的见面礼呢？”

赵海威已经拿出来一半，见她满脸放光，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忍不住语调上扬，打趣妻子，“你今儿真是兴奋过度了。”

那是本黑曜色文件夹，封面的logo烫金龙飞凤舞，“爸爸也没有别的，别嫌俗气。”

陈画缇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手指不觉一顿，是份启航集团1%股权赠与协议书，她微微侧身，手腕轻转，将这只烫手山芋露给赵聿为看，他垂眼一瞥，冲她微一点头。

看见他俩的小动作，宋琰青笑意更深，眉眼弯弯地将骨瓷杯一旁的宝石蓝钢笔递给她，倒是对面默不作声安静微笑的年轻男人脸色微变，不自然的表情一闪而过。

“谢谢。”陈画缇配合着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签字时心里暗忖，这些分红能买多少发动机零件？随即又一哂，看样子，她不会再为风花雪月的爱情流眼泪了，只为钱财夜不能寐。

“这是你二弟，屹安。”宋琰青将对面的男人介绍给她，“还有老二媳妇沈卿，她最温柔啦，很好相处的，你们很快就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大嫂。”赵屹安已经整理好情绪，笑容没有丝毫破绽，浅笑温文，气质典雅，令人如沐春风。

看他面相，似乎比赵聿为更年长成熟，竟然是弟弟？原来不做表情真的会显得年轻。

轻靠在他身侧的沈卿楚楚动人，眉毛弯而细，别有一番韵致，她把盛了几把银色小叉子的瓷罐推到陈画缇面前，摆在高脚四足果盘旁，温婉柔笑，“大嫂。”

赵海威呷了口茶，吩咐赵屹安，“喊你弟弟下来，中午回来就蒙头大睡，晚饭都没吃，整天没个正形，到底怎么回事儿？”

宋琰青心疼小儿子，“嚷什么嚷，宁宁是和小滢一起吃的午饭，两人正是亲密的时候，喝得多些又怎么啦？他读书那么累，好不容易拿到学位，你就让他放松放松，别骂他了呀。屹安，坐下，明天再见也是一样的。”

夜色已深，宋琰青仍然毫无睡意，兴致不减，笑盈盈拉着陈画缇聊天，“缇缇，咱们家的女人呀，要当好另一半的合伙人，太太外交、商务宴请这些场合得应付自如，大施交际手腕。不过，不要担心，妈妈会慢慢教你的。”

陈画缇头皮微麻，只能回了个笑脸。

“不需要。”赵聿为突兀地打断她，语气淡淡，平静地阐述这个决定，“她做这些，大材小用。”

宋琰青吃惊，扬起极秀气的眉毛，“哎呀，怎么可以——”

“好了。”她有点着急的吴侬软语被赵海威抬手制止，他思索的目光深沉地看向赵聿为，见大儿子脸上还是终年不化的寒霜，整个人像隔着道冰壳，对外界冷眼旁观，连自己这个老子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他深知赵聿为向来独断专行，作出决定便再无回旋余地，只能摇头作罢，“他自己的事业，他做主。”

“可是——”

宋琰青还要再说，赵聿为已经双手插兜，缓缓站了起来，很平淡地捏了下高挺鼻骨，声音低沉微倦，“妈，很晚了。”

“哦哦对，你们赶紧休息，明天还有事情忙。缇缇，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啦，婚礼之前，先住聿为那层楼的套房里噢。”

陈画缇应了一声，跟在赵聿为高大的身影后面，踩过平缓的奶油色全包旋转楼梯，从长绒地毯满地铺陈的幽深走廊穿过，来到一层大片纯白浅灰的空旷开间，冷香暗浮，毫无烟火气。

巨大玻璃墙将户外风景割成一副开阔的油画，窃取大自然的绚丽色彩作为装饰。

中央会客厅几乎空荡荡，米白色弧形沙发像堆在一起的云，水晶圆桌线条灵动，比起家具更像艺术品，玉兰花状磨砂吊灯投下波光粼粼的影，整个空间有种五感宁静的禅意。

“右边的区域，是你的。”赵聿为按亮控制右半区的总控灯，划分出各自的独立领地，顺手拿起长台上的高脚玻璃杯，从冰箱取走半杯钻石型的冰块，按下茶水台的升降按钮，在缓缓冒出的水龙头下接满水杯。

纯度极高的水质，折射出炫目的光芒，隔着透明的杯壁，能清晰看到他骨感分明的修长手指。

一时静默，在陈画缇开口之前，赵聿为指了指冰箱，客气地说，“如果失眠，第一层有褪黑素。另外，再遇到服从性测试的问题，直接拒绝就好。”

陈画缇一愣，没等她反应过来，赵聿为就转身走进了左侧黑绸般的浓郁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