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梦，陈画缇醒来时神清气爽，看眼时间，刚到七点。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竟然睡得如此踏实餍足，或许是郊区安静极了，抹去一切车声人语，偶尔几声鸟雀鸣啭，光污染更是绝迹，整个人被纯粹的黑夜盖住，被困倦溶解，惬意的松懈顺着四肢蔓延到大脑。

拉开纱帘，倚着窗台望出去，庄园前庭的草坪上，园丁迎着橘光暖融的朝阳，修剪齐齐整整的长青树，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花枝密密匝匝，胭影点点，远山淡如水墨。

陈画缇呆呆看了会，懒腰一伸，走去浴室冲澡，刷牙净脸。

洗脸台上三排全套贵妇护肤品尚未拆封，摆放整齐，她便将电动牙刷往嘴里一塞，心有灵犀地拉开旁边衣帽间的门，尽管早有预感，还是霎时怔住。

应季的衬衫短外套、长裤长裙、睡衣礼服一应置备齐全，丝的棉的各种色系，熏上了淡雅的香，尖头鞋圆头鞋，高跟平底皮鞋短靴，镶钻刺绣，连运动鞋都摆满整面墙。

长长的中岛台上包包首饰闪耀夺目，纵然是物欲淡泊的陈画缇，也被这比专柜还豪奢的架势惊艳了，不由轻轻往回退了一步，随即心念微动，为加急定制婚纱礼服，李奔询问过她的衣服尺码和鞋子大小。

陈画缇忍不住叹口气。

名利场中人，服装首饰、汽车手表都是社交名片，人的底气由一个个0堆砌而成，这是圈内心照不宣的价值观，她虽不认同但无可指摘，说不定别人也觉得，她为了造火箭嫁给一个陌生男人，更是头脑不正常。

合上那扇大门，回到镜子前，她将一头浓密黑发扎成蓬长的马尾，换件蓝白竖条纹短袖衬衫，下面搭一条质感顺滑的奶白阔腿裤，穿上白色球鞋，将沉重的电脑包背到身后，清爽利落地出门。

走到会客厅，惊讶看到赵聿为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啜饮咖啡。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蓝白异色温莎领衬衫，下面是奶油色西裤，像一株安静散发淡淡清香的植物。

陈画缇短短的愣一下，既因此时的相遇，也为今日的默契衣着，不觉笑笑，“您在等我？”

“嗯。”赵聿为从容地站起身，和她一起并肩下楼，“网约车不来这儿。”

“麻烦您了，我今天把自己的车开回来。”

“好。”赵聿为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用专供合作伙伴的客气语调说道，“关于项目选址，我希望陈博士优先考虑南江省，海运便捷，并且靠近海上火箭发射中心。”

“南江？”陈画缇有些意外，“南江的能源供应和原材料运输可是笔不小的成本。”

“南江四季如夏，风景得天独厚，我打算在厂区周围投资建设航天主题乐园，开发研学和科技旅游。”

大资本家真的是雁过拔毛，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她暗暗笑了笑，“行。”静了几秒，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下周项目组选址，赵总一起去吗？”

“再说。”

谈完工作，两人都没有继续交谈的欲望，在晨曦流动的光影里沉默着下楼。

梯间外，皮鞋踩在大理石砖面的啪嗒声越来越近，不耐烦的男声懒散暗哑，“二哥，一大早的你绝了，我喝点儿怎么了，啰嗦。行了，我挂了。”

陈画缇倏地僵住，脑袋里忽然嗡地一声。

身后，熟悉的嗓音愈发清晰，“什么大嫂——我不见夏九思，丫那天差点儿没把我喝死——”

她薄肩轻颤，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即便不回头，她都能想象得到，说话之人那玩世不恭的神态，知晓他稍许变化的语气里隐藏的所有情绪。

“早啊，大哥。”赵宥宁已经懒洋洋地走了过来，瞅着赵聿为轻佻的笑，“哎哟，还真是位美女！大哥你行啊！藏得这么深——”

话说半截，他猛然停住，瞳孔剧烈收缩。

背对着他的那道身影，纤丽动人，像垂弯而下的栀子，轻轻一晃，便掀起一阵阵隐约的淡淡香气，覆在他心口，闷得发疼。

他大哥好像在说什么，但赵宥宁一个字都听不清，他全身的血液瞬间汹涌奔流，都往大脑里冲，心脏突然杂乱无章地鼓噪着，几欲爆开。

她转过身来了，她抬起头，她看着他。

赵宥宁的笑冻在嘴唇，压抑颤抖的气息，“你……你！月亮，你怎么在这儿？”

他那句大哥，让陈画缇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的惊愕，混乱的大脑又突生侥幸，也许是她幻听，没有几秒，赵聿为粉碎了她的奢求，无情地吐出一个让她绝望的称呼，“我三弟，赵宥宁。”

尖锐的白噪音直穿耳膜，外界的所有声响，都像隔着无垠的暗物质，从宇宙另一端的遥远星球传来，她不敢细听，也无法说话。

赵宥宁眼前猛地一黑，感觉自己的呼吸里都带上了血锈味，肝胆俱裂荒谬至极，“她——大、嫂？”

他铁青了脸，眼圈发热，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咬牙切齿地瞪着赵聿为，嘶哑咆哮：“她是我女朋友！”

赵聿为瞥见陈画缇一脸即将晕厥的惨白，不由皱了眉，“女朋友？”

“是！”

“那周心滢是什么。”

语气平静，字字诛心。

赵宥宁像被毒蛇刺了一下，剧痛侵蚀着心脏，红着眼怒吼，“上个月，她还是我女朋友！”

赵聿为平静漠然，毫无触动，冷淡声调没有起伏，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色彩，“那又如何。”

这话一出，两人脸色骤变，陈画缇甚至感觉脊背突然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

赵聿为高高地站在面前，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他的面孔无疑是俊美的，却像没有生命的雕塑，每一个细微的线条都是被冻住的。

此时此刻，陈画缇才蓦然窥视到他冷酷凉薄的本性，那由漠然的霜雪经年累月堆砌成的冰寒。

“什么？”赵宥宁懵了，好半晌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大哥，再一次被他的无情震慑。

大宅宁静空寂，好像天地间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物。

阳光渐亮，从楼梯一侧高大的落地窗晒进来，在扶手的金属雕花折出一线幽冷的流光，外面明明阳光晴柔，可陈画缇感觉手臂料峭，天快黑了。

赵聿为没再多看他俩一眼，直接掏出手机，在拨通之前，居高临下地命令二人，“删掉所有能证明你们关系的网络信息，立刻。”

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不被外界影响，冷静吩咐电话那边的人，“筛查老三交际圈，清理每一个人的手机，时刻关注舆情。”

“你还监视我？”赵宥宁不敢置信，灵光一现，他怒火更炽，“所以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她了？！”

赵聿为瞥他一眼，冷声，“动动脑子。”

这时，赵宥宁骤然发现两人如出一辙的穿着，心脏再次被重击一锤，仿佛裂成碎片，他双颊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着，猛地扭头质问沉默不语的陈画缇，一字一顿，“我问你，你和我在一块儿，是不是为了认识他？你真行，陈画缇，你从来不打听我家的事儿，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您直接给我来个大的，您牛逼！”

三年感情，换来这句充满攻击性的愤怒质问，陈画缇说不出哪里痛，只感觉全身的神经都已经疼到麻痹了，指尖微颤，喉咙里有什么发堵。

诚然，从赵宥宁的视角来看，这多么像一场蓄谋已久的背叛，但以己度人，她从来不会对未知的事情报以恶意揣测，轻喘了口气，最终只是勉强平静地回一句，“你想多了。”

“别跟我装！你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她愣了几秒。

赵宥宁暗含的意义不明而喻，和他桀骜俊脸上的嘲讽轻蔑相得益彰，“说！都他妈这时候了还立什么牌坊？！”

陈画缇怔怔地看着他，她本来就不是绵软的性格，倏地弩拔弓张，锋芒毕露，“和你有关系吗？”

声音如刀，捅得赵宥宁胸腔剧痛，暴怒淹没了一切，他粗喘一口气，猛地伸手去攥赵聿为的衣领，提拳挥下，“操！”

赵聿为只左手用力，就纹丝不动拧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推。赵宥宁一个踉跄，撞上身后摆放花瓶的古董桌，双目猩红，盯着他们的眼神像一头野兽。

“从十二到二十一，你有两百个女朋友。”赵聿为脸冷得能掉冰屑，“我没兴趣认识任何一个。”

说着，他稍微转头，示意陈画缇，“走。”

抬步离开前，他淡淡一个警告的眼神瞥向赵宥宁，“到此为止。”

早餐的长桌被安置在花园凉亭，沿着草坪中央的白色大理石长廊走到一半，赵聿为忽然停下脚步，从裤袋掏出方霜色手帕，冷漠地提醒陈画缇，“给你半分钟，冷静下来。”

随后，他调转视线，把目光移向远方晨雾淡淡的群山。

“什么？”陈画缇甚至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接过手帕。

赵聿为抬腕看了眼表，提醒，“还剩二十秒。”

直到脸颊被风拂过，留下丝丝凉意，她才恍然地垂下头，稍稍背过身，三两下擦掉脸上的泪痕，“……谢谢。”

他的目光冷酷至极，语气疏离似凉水，“陈博士，请处理好个人问题，无论前因和过程，我只要求最终结果。”

方才的剧痛已经渐渐淡散，陈画缇的心底漫涌起造化弄人的荒谬无力，但她一向能很快的认清现状，正视现实，这次也不例外。

她嗓音轻轻的，一如既往的平静，“请赵总放心。”

其余的，她不再多说，也没必要解释。

赵聿为没有多问，径自迈开长腿先行几步，陈画缇沉默地跟在后面，深呼吸平复心绪。

走到花园深处，宋琰青和沈卿坐在圆桌旁慢慢享用锡兰茶，优雅的消磨时间。两位主厨在户外烹饪台依次奉上热气腾腾的六道式法国早餐，赵屹安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打电话，手边一叠报纸旁放着盛了半盏樱桃核的玻璃杯。

“快来，快来！”宋琰青笑眯眯的冲他们招手，腕间玉镯如一汪碧水，“缇缇，睡得好吗？”

“挺好的。”陈画缇的情绪还停留在疼痛与荒诞之间，一时精神不济，说话时整个人呈现出无神的恍惚之态，“谢谢您关心。”

宋琰青早瞧了他俩半天，先是被许久没出现在早餐桌上的大儿子惊了一下，又看俩人杵在长廊嘀嘀咕咕，这会儿见陈画缇脸色稍许恹丧，便顺理成章的会错了意，只觉得既新奇又高兴，意味深长地伸手戳了一下赵聿为的肩膀，“你呀！”带着点促狭的表情睨着他。

赵聿为没有回以反应，冷峭的脸就像个好看无用的摆设，姿态斯文，却速度很快的吃着蘑菇蛋和牛排。

“大嫂，暖暖胃。”沈卿将一盏莲花状茶杯盈盈放在陈画缇手边，笑容袅袅温柔。

“谢谢。”陈画缇眨了下眼，向她绽放微笑，低下头快速解决掉一份芦笋蘑菇、煎香肠和小份的豌豆浓汤，见赵聿为的意式浓缩快喝完了，她也拿起热牛奶小口灌下。

“缇缇，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在哪所学校读的书呀？”见儿子不接话，宋琰青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柠檬鹅肝递到陈画缇的盘子，又夹过来一块鳕鱼。

“我学的航天，在麻省理工。”她道了声谢，小口咬着，惊讶于清爽的口感，于是又吃了一块。

“哎呀！”宋琰青惊讶地拍了下手，“那你和聿为在学校见过没有呀，他们哈佛的学生很喜欢去你们学校的斯隆商学院自由选课的。哎哎不对，他比你大三岁，可能刚好错开了，好可惜。”

陈画缇一怔，目光望住赵聿为，“应该没有吧？”

赵聿为冷淡点头，确定地说，“没那么巧。”

“临校也很有缘分啦。对了，缇缇，衣服鞋子还合适吗？妈妈和阿卿帮忙挑的，特地问了聿为你的尺码和喜欢的风格。”宋琰青看了眼赵聿为，眼含笑意又望着陈画缇，笑得特别开心，“他真的很了解你哦。”

压制下谎言带来的愧疚情绪，陈画缇轻轻“嗯”了一声。

“这几天，礼服和珠宝商会上门送样式集，量尺寸，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尤其是婚戒，需要试戴的。”

赵聿为声线冷而沉，“不劳您费心了，婚礼用品都已经开始制作，到时直接运到岛上。”

“什么？”宋琰青瞪大了眼睛，“这么有趣的过程你俩居然独享。”

赵聿为饮尽咖啡，面无表情站起身，系上西装的衣扣，同时从钱夹里摸出一张黑金卡，压到宋琰青的手边，“余额充足。”

“什么意思？”宋琰青惊讶。

“弥补。满足您的购物欲。”

“……”宋琰青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