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愁颜不展,托腮坐于席间,想着昨日被父皇那么一闹,待会怎么开口叫美人哥哥。
不,绝对不要叫叔叔!
这时,翠莲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顾公子身体抱恙。说是今日不能与殿下同行了,还望殿下见谅。”
太子焦急地从椅子上下来,拉起翠莲:
“让太医瞧过没?”
“可是什么症状?”
“严重不严重?”
翠莲没想到太子会这样较真,低着头,硬着头皮道:
“瞧过了,太医说、太医说无妨。顾公子只是夜里受了寒,正在发汗,多休息便会好。”
太子站着不动,似在打算着什么。
“郎君,现下顾公子需要静养。”
李公公打岔道,拂手示意翠莲退下,挪动椅子,招呼太子:“下学再去看看他就行了,来用膳。”
出寝宫,翠莲双腿微软,搀扶在栏杆上,心慌不已,一颤发汗。
这篱院到底是个什么主儿?
皇上、太子都这么上心。
哎,纵使顾公子品性再好,待我们再不怎么拿腔作调,却也单单是这样。到头来,我怎么为他行了这欺君罔上的罪过。
翠莲一路扶着栏杆离开,一想起刚才的情景就后怕。别的丫头与她打招呼,她也没听见。
丫头们见她脸色苍白,发虚汗。只道她是来月事了不舒服,赶紧扶她回房休息,并熬制红糖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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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院。
顾怀躺在床上。
桌上放着皇上赐的玉佩,圆润透亮,定是贴身养了很久的玉。看来就算昨夜装晕,皇上还是留下它了。
这很没有道理。
父亲见我晕了也不借机请命留下来陪我,告诉我情况。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咱爷俩想好办法解了才好呀!
唉,非但不如此,还拆我的台。
我这算是“质子”吗?
顾怀漫无目地神游,看着红墙绿瓦,纱窗,金桔树,桃源仙境图,陈列架,纸墨笔砚,再次昏昏欲睡……
“顾怀,你瞧,这是什么。”言雨生伏案,顾盼神飞,一脸期待地看看顾怀,又一脸得意地看看手中笔。
顾怀假装不在意:“不就是只笔么?”
“哈哈,你说的对,给你了,我在塞外小摊上看到的狼毫。”言雨生故作轻松,随手予人。
此笔,黄色笔尖硬挺有光泽,很精致。
顾怀疑惑地看向言雨生:“狼?”
言雨生慢步,双指比划着:“这个,其实指的是黄鼠狼,但你可别小看了它。圭禾宁愿宰两头狼都不想去捉。你是不知道,它哼哧、哼哧的,上蹿下跳!可上劲了。”
顾怀扑哧:“你捉过?”
言雨生摸摸头:“嘿嘿。”不知又从哪掏出两支狼毫,放在桌上。
“都给你了。这样大、中、小号集齐了。怎么样?哥哥我豪气吧!”
顾怀掩笑,点头敷衍着:“嗯嗯,你可真棒呢!”
真是个呆瓜!
“是吧!这样你写行草书,还是随便画画,都不用担心费笔了。”
顾怀抬眸,对上言雨生神采奕奕的眼睛,像是还期盼他能夸奖出更多话。顾怀眨眼,躲开视线:他竟认真了?
……
“顾怀。”
“等我。”
……
再睁眼,天已大明,阳光透过油纸窗,照在画上,尘埃雾缭。
顾怀一下子心痛难忍,哽咽抽泣起来。“眠竹,眠竹——”热泪湿了耳廓,湿了枕头。“爹在等我——,该迟了,你怎么,呼,不来叫我?咳,你们、你们——怎么不来找我?咳、咳咳,好痛,我好难受。你们,呼,不在,呼,怎么不在——为什么——不在。”
吴明察觉公子的异样,端了热水进房,为顾怀擦脸。许是温热缓解了紧张的心情,顾怀不再抽泣。可是闭着的眼睛,不时流出眼泪,擦不尽……
吴明再去端了热茶,想扶顾怀喝几口。可刚搀扶住,顾怀一个卸力,扑扶在吴明身上。这一晃,茶水差点洒了出来。顾怀梦魇般,泪眼婆娑,哽咽哭闹:“别走,不要分开,咳——咳咳,我不想再分开了……”
吴明放下茶,一边轻扫顾怀后背,一边用热毛巾擦拭顾怀满是泪痕的耳朵和脖颈。顾怀渐渐被安抚下来,断断续续抽抽嗒嗒地睡了。吴明将顾怀哭湿了的几缕青丝别于耳后,放顾怀睡下,擦拭掉顾怀脸上的泪水,掖好被子,轻轻拍打被面,直至顾怀展眉熟睡,才离去。
也许,只有朝夕相处的人才会发现顾怀的脆弱。
身为太傅之子,他本可放浪形骸,享众星捧月。可他不愿要这虚假的热闹,那留给他的就只是孤独了。
身为孩子,他本可撒开了胡闹,再狠狠地赚一回父爱。可他不愿父亲伤心,那留给他的就只是父亲的背影了。
身为,身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本可偷偷随行,死缠烂打地缠着哥哥。可他害怕了。是不是不值得爱?那留给他的就只是、只是哥哥偶尔的施舍……
平日里,他常常言笑,告诉自己除了这些,他拥有很多。清闲自在、衣食无忧、吃喝玩乐,还有书籍。
只是从答应父亲入宫起,什么东西在改变。
惘然若失……
/
傍晚。
顾怀一个人坐在亭上赏花。
放眼满目色彩缤纷的花丛,沐浴着夕光,招摇,摆动。
风吹过来。
发丝如游丝般不停飘逸。
花朵却可以和风玩耍。想动就动,想停就停,是那般高傲艳人。
花呀——孰不知,和风细雨自是舒坦,只是不知那一夜风紧,那一夜雨狂,就残了。
吴明远远地呆着,守着顾怀。他感觉自己的主人不像大家所描述的主人般,凶神恶煞,把影卫当刀。指使起来连轴转,冷心冷面。
相反,他的主人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笑是一种什么感觉;让他感受到生活可以很慢的过。
他觉得自己的主人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以自己玩;也像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偷偷哭泣。
他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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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子,昨日殿下问起,奴婢扯了个谎,说太医瞧过你的,是风寒,多休息就好。”
第二天一早,翠莲一见着顾公子,就把昨天的形情和盘托出,再三叮嘱太子如若再问起,万万不能露了马脚。
顾怀知道后,很是过意不去,在宫里终归不能胡来。
“有劳了,姑娘如神医,在下正是受了寒,多喝热茶,多睡睡就好了。”
翠莲掩面笑笑,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帮公子忙,他与别人很不同。
“抱歉,昨日让姑娘担惊,实在是在下的不该——”
“万不能有下次了,”翠莲皱眉,打断道,“再者,公子不必与奴婢们这般……”
“不,我们是一样的。”
翠莲见公子郁结于心,不免担心起来:
昨天见还好好的,说刚刚进宫,想好好玩一天,怎么今儿?真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
入寝宫,顾怀还没跨过门槛,太子先声夺人,诘问道:
“嗯嗯,本宫昨天去看你,怎么不开门?”
活活的一个小太岁。
顾怀吃一吓,后不紧不慢地说:
“是吗?想是睡下了。”
太子疑惑:“真奇怪。本宫可是一下堂就去了。”
顾怀强颜欢笑,弯腰拱手道:“草民在此谢过殿下了。”是啊,我听见了。
太子吓得从椅子上跳起,走去拉顾怀,尴尬地笑笑:
“哈哈,我们吃饭吧。”
您忘了您是我叔叔了吗?本宫怎么受得住你的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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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课,太子又犯愁了,纠结道:
“嗯嗯,这个字好看吗?”
“殿下写个字也要像画画一样好看吗?”
太子还是很纠结:
“嗯嗯,这个‘心’,怎么写都怪。”
他怎么这么死劲,算了,好好学总是好的。
顾怀看了看先生,先生对他摆摆手,很无辜的样子,像是在说:殿下没问我呀,又对顾怀挤眉弄眼,拜神一样拜托顾怀。
顾怀无奈,握住太子的手:
“来,放松,别太用力,卧钩。”
“殿下不必过于较真,一笔一木,太规矩古板了,看着就会别扭。殿下随性点写字,会得到不一样的效果,像草书,‘狂书’,殿下也会喜欢的。殿下屋里不就挂着一幅王先生的晴帖——”
顾怀怔住:
随性吗?我是不是也太较真了?何必要大家都在一起,在我的身边?我才高兴,他们未必高兴,反而觉得我麻烦吧……
终于完成了临摹,太子高兴地说:“嗯嗯——”
“等等,殿下的‘嗯嗯’,是在叫我?”顾怀突然想起什么。
太子点点头:“嗯。”
“殿下还是叫我顾怀吧。” 原来发生这件事,不只只有我介怀呀。
太子松了一大口气,灿然:“好!顾怀,等会你想吃什么?”
“绿豆糕吧。”
太子转向李公公:“李渊!听到了吗,再加糯米凉糕。”
顾怀恍惚:凉?热?三伏天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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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院暮亭。
皇上背对着顾怀,趴伏在栏杆上,伸手想够着花,是一朵黄色的,花瓣欲滴。
顾怀坐在亭子另一端,低头看着地面,双腿荡漾,想着应该想些什么,但发现没什么好想的。
俩人就像闹了别扭,双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好的小孩。
良久,皇上垂手放弃摘花,就这样看着黄色花瓣好好地呆在上面,轻声唤着:
“心儿。”
声音低的,像受了打击。
“嗯?”
顾怀抬起头,往皇上那边看去。
皇上在听到心儿应承之后才回的身,眼神涣散,眉尾低垂,看着顾怀,问道:
“朕,可怕吗?”
卸下正装与过多的服饰,只穿着蔚蓝色常服的皇上,此刻竟有些楚楚可怜。
“什么?”顾怀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皇上关怀道:“你的眼睛肿了。”
“?不好意思,草民不是故意有碍圣上观瞻。”顾怀有些紧张,不至于就犯错了吧,昨天不该贪睡的。
皇上低头:“对不起,朕不想给你压力的。”朕想听的不是这样。
“什么?这是怎么了?”
一见如故的情意?前世今生的亲缘?容国盛世的缔造者在我面前这般可人?
顾怀起身上前,叉腿揽抱住坐着的皇上,拍拍背。
皇上扑哧一声:“什么嘛!”却回抱得更紧了。
顾怀抬头看着黄色花瓣摇摇欲坠,终于,随风旋转掉落,停留在壤土上,干干净净,也是不沾半点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