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传递出去后的第三日，青木大佐依然没有返还宅邸，只是门口的卫兵尽数撤去了，我虽深居这林中却也并非全然不知外界之事：军火的情报透露后，情报本身虽只犹如海岸一侧的蝴蝶煽动翅膀般微小，但却也在上海的军、政、商三界引起了一场裹挟全部人的龙卷风，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无人可以坐山观虎斗，在这场暴风雨中所有人都要承认中国的胜利，无论是虚与委蛇还是发自内心。
虽然我自身作为猫头鹰的任务已经尽数完成，但上级仍下了命令让我继续留任，观察风向，说不定还有下一步的指示。
日本军方认为这次的战败是青木大佐的行动走漏了风声，他的宅邸被上海政府扣押，所有宅邸内的人都只能在这大宅里等待自己的结局。
毕竟虽然日军的一次行动被阻止，但日本尚未投降，战争并没有完全结束，我作为翻译继续留在青木宅邸，留在青木弦子的身边也是合情合理的。
即使我依旧被困于方寸之地，与自己的敌人毗邻而居，可在面对夜莺叫我继续留在这里的消息那一刻，内心的欣喜无法言表也无法抑制。
是组织叫我留下的，不是我...非要留下。面对这样的借口，我甚至厌恶此刻的自己，厌恶那想伸出却又缩回的手，厌恶这个无法正视内心情感的自己。
但这样的欣喜与厌恶交织，在瞧见青木弦子淋着雨后的一瞬间也烟消云散了，我的腿不自主地向她奔去，仿佛我们两个是注定会纠缠在一起的怨侣一般。
青木弦子失神地站在花园里，那花园里没有一朵娇艳的花，草木无人打理，荒芜极了，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就那般站着，无视雨滴打湿肩头，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望着日本海峡的方向。
跑至门口，青木弦子的贴身老仆突然叫住我，语气沙哑。
“先生，等等。”
说着，她递给我一沓厚实的绒毯，佝偻着身子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看着我，用日语说道。
“先生，这毯子由您送去给小姐，她会高兴。”
“麻烦先生了。”
老仆已然不再称她为夫人，而将她唤作小姐，正如弦子从未踏入青木一族的大门前那样。
对于这些老仆的来历我略有耳闻，这些人都是青木弦子母家带来的陪侍，如今青木大佐大势已去，回到日本他也只能作为战败一方受到军方谴责，再也做不会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了，而这些老仆都与青木弦子同气连枝，大佐与弦子夫妻不和有目共睹，现在既然已不用再顾及那男人的面子，便就在口头上还青木弦子一份浅薄的自由。
我点了点头，接过绒毯撑起油纸伞，脚步放缓走到了青木弦子的身后，细细为她披上这毯子，突然她轻嗅了一下说道。
“是先生啊。”她用日语说道，我有些不习惯，愣了愣后才用中文回答她。
“夫人怎知是我呢？”
她合上眼再次轻轻嗅了嗅，转而用语调不和谐的中文说道。
“因为先生的气味，很独特。”
“有墨汁般浓厚的味道、也有雨后青笋般的芬芳，干净却又苦涩，是先生独有的味道啊。”
“...先生，你懂得吧。”
“该做的，不该做的，弦子都已做过了，是不枉这一遭的。”
她语气柔柔地说着，眼底却犹如深渊般寂静，毫无喜色，颇有一番自嘲之意，弦子依旧执拗地看着海岸线的方向，似乎在远眺自己满目疮痍的故乡，口中吐出那些话时仿佛内心在经历着一场自我凌迟般，苦涩的意味由内而外溢出。
我回想起那日青木弦子说过的，她说她有自己的故乡和信仰，能帮我的只是助我一臂之力罢了，我与她都深知传递这次消息后日本战败便成定局，也深知日本法西斯践踏他人土地、凌虐其他民族的行为既是泯灭人性，也是不可怜悯的。
但无论如何，由这位如杨柳扶风般羸弱的女子来做最后一击的操刀手，将这利刃狠狠刺向自己的民族...这太过了，太过残忍了，尤其是面对日本大和民族这样一个看重荣辱的族群来说，日本战败后未来等待着弦子的只能是无尽的深渊。
“夫人...不，弦子，我...”
弦子似乎与我心灵相通一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摇了摇头，她转身直直地对上我的双眸，那副淡色的眸子里一眼便可望到底，什么都没有，如初春的湖水般澄澈。
“先生，我只是...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苏先生不要负担了那份应该由我来背负的痛苦。”
“于义，我确实无颜面对我的故乡、我的民族，但......”
“于理于情，我都对得起自己。”
青木弦子说这话时，眼里雾蒙蒙的，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想开口安慰她，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弦子有她的家乡，但同样的，我也有我的，保护我身后之人，是我应该也必须去做的，无论是为了血洒战场的同胞，还是为了无辜惨死在日本军刀下的乡亲父老，将日本军赶出中国的土地都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我也知道在战败后灰溜溜地逃回到日本，青木一族会遭受到怎样的惩罚，或屈辱一生，或以命谢罪，虽然弦子她作为青木的妻子，有母族仰仗可免于一死，但始终都是弦子她亲手将整个族氏的名头死死地钉在了耻辱之柱上，这份矛盾我不忍由她一人承担。
“其实，你可以留......”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也许她可以留在中国，留在......我的身边，但那话在脱口而出之前，却又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许是读懂了我的心思，弦子轻笑一声，柔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次如那晚一般为我整理了衣衫，并说道。
“先生是个体面人，面子上是，心里更是，您的赤诚之心在弦子看来无人能及，可千万莫要为了些儿女之情而让自己的大义蒙羞。”
说罢，她将手掌覆在我的心口处，扑通扑通...她能感受到我的心跳，我也能听到她的，一时间我们二人心率似乎在同频共振。
还不等我说些什么，青木弦子就远眺着远方嘴角含着一抹笑意说道。
“先生，瞧...雨季就要过去了。”
那险些宣扬的爱意，就这样再次被我们两个人默契地掩埋一隅，在慷慨就义的万千尸骨面前、在民族和立场面前、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我们的爱意实在是难以轻易地宣之于口，只怪命运捉弄罢。
之后几日，日本宣布投降，而青木大佐的宅邸因为花园的面积足够大，而被征用来作为日本兵的关押之处，上海政府在花园内圈了一块土地，用来作为日本兵的临时监狱，哨兵日日夜夜地站在花园内看守，弦子的状态也一日日的颓败下去，仿佛一朵渐渐枯萎的花。
自从日本兵被扣押在这里后，弦子便贪恋上了逃到我这里来，她每每扣响我的房门，我便觉得心里的死灰在一丝丝复燃，可我的星星之火却无法点燃弦子眼中的亮意，我只能看着那双淡如水的眸子，日复一日的灰暗下去。
“先生，明日上海政府唤我去军事法庭。”
如今这个局面，听到什么样的消息我都不再惊讶了，但军事法庭之后意味着什么我们都知道。
“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只是大佐的妻子，一场战役的得胜与否，还殃及不到一个妇人身上。”我苍白地安慰道。
“这个，送给先生吧。”
弦子递给我一个香囊，我打开后，发现是一团团的白色绒毛，下面连接着颗颗小小的灰褐色的种子，那是柳树的种子。
“这是，柳树的种子？”
青木弦子点了点头，轻轻地抚摸我手中的香囊说道。
“这种子，是我派人去买来的，虽然波折但好在买到了。”说到这里时，弦子忽地笑了，仿佛在那种子里窥见了那个可人的春天。
“好在，我替先生护住了那个春天，那处净土。”
我的心被青木弦子的一字一句叩击着，但我却不懂那感受是为何，弦子抬臂打开了那扇斑驳的玻璃窗，清风吹起她亚麻色的秀发，露出纤细而白皙的脖颈，一如我初遇她时美好，她一直都是我心里的那朵丁香花，从未改变分毫。
弦子忽然怜惜地看向远处轻轻开口，眼中满含笑意说道。
“先生。你看，那远处的山是我，漫天的云是我，从你身侧吹过的风是我......无不是我。”
“......”
隔日，青木弦子便作为青木大佐的发妻与他一起上了军事法庭，连同她的仆人一起即刻被遣返回日本，而我被隔离在这个充满了她气息的宅邸里。
“什么？！为什么现在就遣返！”我跑到宅邸门口的花园，歇斯底里地质问着那些看守的上海本土哨兵。
“这群日本鬼子！早回去是他们的福气！不回去难道等着被咱们的人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吗？”
“船！他们的船什么时候开！”我的心跳如鼓点般震颤，无力感席卷全身，仿佛手中握紧的沙在不可遏制地一点点流逝。
“半个时辰后吧，赶紧滚吧！看见他们就恶心！”那哨兵低头看了一眼怀表，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心下一凉，不管不顾地朝着港口的方向跑去，那群哨兵倒也不拦着我，只是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我。
奋力奔跑、黄包车，我不知自己到底是怎样赶到了港口，但当我到达之际，那邮轮已经开出了十几米远了，朝着日本海的方向。
“弦子！！！”
“弦子！！！！！！”
我大声地喊着，邮轮的汽笛声却将我的声音掩盖，喊出口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甚至不知道她原本的姓氏，不知道她的母家，只知道弦子这个名，连我对她的呼喊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一切仿佛南柯一梦一般，徒留下胸襟处的小小香囊，和我衣袂处早已沾染、浸透的那丁香花一般的气息。
“弦子......”
心口的空落感，让我像个被掏了洞的破布娃娃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卖报小童欢悦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畔，日本投降遣返的报纸如雪花般在街口飘扬，我却全然不见了。
等我再回过神时，我已经走到了从前那个出租屋楼下的馄饨铺，香气充满了我的鼻腔，我坐下来，心中稍有慰藉。
“哎哟，是你呀。”馄饨铺的老板娘满脸喜色地迎着我。
“可是好久不见你了，这下好了，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中国了，可以安安心心地吃馄饨了！”
我点了点头，嗓音沙哑地说道。
“要两碗馄饨。”
“两碗？你自己吃？吃得完吗？”
“不...还有一碗，是...给...给...”
说罢，那老板娘识趣地襟了声，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给我递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一碗放在我面前，另一碗放在我对面，仿佛那里正坐着个笑意盈盈的人一样。
不顾滚烫，我兀自地将那小小的馄饨塞进嘴里，眼泪不受控制一般大颗大颗地砸在汤里，我哽咽着朝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椅子说道。
“弦子，这家馄饨，我最爱吃了，你尝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