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睡醒的脸颊还有些轻微浮肿，褚诗义蹲着护食的模样全然没有半分威胁。像是一只还未长出牙齿的奶狗，凶巴巴的全然不知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类似于撒娇。

松散的丸子头压低了她的年纪，她的短袖上有几道灰色的蹭印，褪去精致的装扮得她眼下既随意又慵懒。

时间变了，但有些东西好像又没变。

赫季宣忍住了想要在对方歪歪倒倒的丸子头上薅一把的念头，打量着她那满是零食的篮子做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你的同事们在一家饭店门前排队，你怎么没一起？”

褚诗义捏了下发麻的小腿，站起来：“你们平日队员们私下聚会，会愿意有上司跟着？”

赫季宣看着她颤颤巍巍，腿麻了胳膊上挎着的篮子倒是稳。

“所以你就不吃饭，在这儿吃零食？”

“你管我？”她站直，转过身来视线只能到达他的锁骨，于是又不服输的下巴一昂。

她微肿的苹果肌泛着点被窝中里爬起的绯红，逃脱发绳控制的几簇小卷儿温顺的悬在她洁白的额头旁。一双眼睛格外清亮，此刻有些恼羞成怒的虎气。

赫季宣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这位同她嘴里的‘上司’重合在一起。

有些荒诞。

他附和着：“嗯，以前在国外跑去山上苦修，现在开始琢磨着辟谷，再往后就修仙了。”

“那是山上的观测点拍星星最清楚！”她下意识地反驳，忽略了对方话里透露的讯息。

她后知后觉愣愣道：“你怎么知道我拍纪录片跑山里去的消息？”

赫季宣清咳：“上次回一中，任老师说的。他比较关心学生的这些动态消息。”

不光是任老师，他回校那次正好是她获奖消息传回国内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里提到她都是欣慰和夸奖，和她在校时期的风评大相径庭。

叮！—

便利店的门铃响了，其他队员从外面进来，对话戛然而止。

这几天气温有回升的势头，一群刚从场馆试训回来的运动员们连件外套都不穿，被汗水浸透的训练衫湿湿地贴在背后，随手抹一把头发，都能甩出来水珠。

倒是站在自己身前结账的赫季宣还算清爽。她想起来刚才被他手指触碰到的温度，热得烫人。

同这群运动员待久了，褚诗义最羡慕的就是他们永远使不完的体力。自己这种起了几天早就要死要活的人类简直就是纸糊的。

一行人结完账后，往楼梯间走去。

褚诗义挎着个袋子，脚上的拖鞋有一搭没一搭地拖着，跟他们这群姿态挺拔的人走在一处，很是突兀。

早知道会碰见熟人就戴个口罩了，好不辜负她得奖时媒体用心给她营造出来青年女导演的文艺形象。

电梯门开，里面是女队的队员们。

“嗨！”

举手和他们打招呼的是苏影，跆拳道国家队的队长，众奖项傍身。早在褚诗义赫季宣还在校期间就作为国家代表斩获国际赛事冠军。

上一届奥运会上他和赫季宣两人分别斩获金牌，将整个跆拳道队的历史荣誉和曝光又往上拔高了一个台阶。

“胡衍，你明天早上就要对战那位花手罗汉，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到处乱逛啊。”

有女队员打趣着赫季宣身旁，跆拳道队里这位刚步入成年赛道的小队员。

大家都笑起来。

“花手罗汉？”褚诗义疑惑。

和赫季宣作为同期的张嘉林给她解释：“就是一名克罗地亚的选手，长得很像我们经常在寺庙里见到的罗汉，赛事规则没有做大调整之前手上的动作很多，经常几套下来让人直犯迷糊，所以我们都管他叫花手罗汉。”

跆拳道选手手上功夫了得？

“那还挺有意思的。”她笑道。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位小师弟。”张嘉林拍了拍胡衍的肩膀，“胡衍这两年跟队积攒下来不少的实战经验，但偏偏每次大赛遇到这位花手罗汉就招架不住，对战胜率惨淡。明天的赛程一上来就是他俩，够他喝一壶的。”

众人虽然跟着笑，却也不免为这个小师弟担心。

“胡衍，你还不让你季宣哥赶紧指教你两句，这花手罗汉碰上你哥整个人就莫名其妙地蔫了，从未见他在季宣脚下占过便宜。”

“是啊，说来也奇怪。你怕花手罗汉，花手罗汉却怕季宣，哪天啊你能把这条线给闭环了，你小子也就真正地出师了。”

“哈哈哈哈哈—”

师兄师姐们聚在一起时，往往都是胡衍的受难时间，他哀怨地望向赫季宣，眼神里满是求救。

赫季宣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

“你每次都防不住他最后一节的高位击打。”他平静地分析道，“因为你被他一上来的攻击被迫做出太多防守，体力消耗严重。”

“还是不够放得开。“他点出，“其实越是进攻性强的选手，相应暴露出来的缺点越多。”

他看向身前，背对他站着的那颗圆乎乎的丸子头：“就像我们生活里遇见的某些人，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是为自己壮胆。但凡你往前上一步打破她的预设，她就自己吓得后退了。”

然后他看见这颗丸子，抖了一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胡衍挠了挠头。

“可是你每次还是被他的动作分心，挡不住他脚上的进攻。”赫季宣贴心地替他总结。

作为历经大赛的运动员，有时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如何克服已知的障碍，运动员自身最为关键。

竞技之路磨炼，对于这名小将来说才刚刚开始而已。

站在前方的褚诗义听着他们长篇大论的分析，感叹几年不见赫季宣这个昔日的国家队菜鸟不但蝉联了奥运金牌，如今还多了几分哥哥的样子。

只是那些话听着听着莫名有些刺耳，老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灼灼地烧着后背。

她从袋子里拆开一颗糖果塞进嘴里，苹果的清香缓解了那份焦躁。

“吃糖不？”她转身询问，将糖果袋子递到众人面前。

然后她看见赫季宣的视线又变成疑问。

她刚才在便利店里那般护食，现在又这么大方，搞半天只是对他抠门！

他冷哼一声。

叮，电梯停靠。

赫季宣侧身从她身边经过，趁着她和苏影告别的缝隙猝不及防地将她手里剩下的半袋糖果掳走。

褚诗义睁大眼睛：“你干吗？”

糖含在嘴巴里，她说话夹着气泡。

电梯关门前，她空荡的手里被塞过来一件东西。

赫季宣得意：“呐，跟你换。”

他随着队员们消失在逐渐关闭的电梯门外，褚诗义看着手里被塞给的一罐粥愣神。

-

“季宣，你和褚导演很熟？”

出了电梯，刚才在一旁目睹一切的苏影问道。

苏影也出自岭岛一中，是赫季宣同道馆的师姐，比他要大上两届。

“嗯，同学。”他回答。

“同学？”身边的队友们八卦了起来。

“季宣哥，怎么没听你说过还有褚导演这么优秀漂亮的女同学？”

“哇！我说褚导演为什么会接我们队的纪录片拍摄，她可是出了名的人文记录里只拍文不拍人的。”

张嘉林：“是啊，之前她获奖的那部纪录片也是和天文相关的。好啊赫季宣，你还有这层关系呢！”

他们越说越来劲，并不知道作为纪录片选题主人公的赫季宣压根就没答应拍摄。

“季宣哥，褚导演有没有对象？”穆远刚才站在她旁边，不声不响盯了人家一路。

他比赫季宣和张嘉林要小上一期，成绩在队里还算稳定。

“怎么，你还想追不成？”张嘉林调侃他，“褚导演这条件就算没谈身边肯定也是不缺追求者的，轮得到你动脑筋？”

穆远撇嘴：“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

闲聊中，已经到房间门口，赫季宣掏出门卡将他们这些人的打探一律抵挡在门外。

大家拍手而散，各回各房。

穆远的后背被人偷袭了一掌，转身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队友。

张嘉林：“你是不是傻，你没看出来气氛不对？”

“哪里不对？”

“那俩从刚才开始就不是很对劲。”

“你说赫季宣和苏影？苏影师姐对季宣哥的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了，有啥好琢磨的。”穆远觉得他小题大做。

张嘉林摇摇手指：“我总觉得有股子甜味儿。”

“什么甜味儿？”

“瓜的味道！”他看着穆远傻愣愣的表情觉得没救了，就这脑瓜子刚才还想打褚导演的主意呢！

他恨铁不成钢，又给了穆远脑袋上一巴掌。

“你干吗？你是不是疯了，你不知道头对于一个跆拳道选手来说有多敏感吗？”穆远吼着就要扑过来找他算账。

张嘉林连忙讨饶：“我说的那俩指的是赫季宣和褚导演。”

“啊？”穆远愣住。

“这两人说是同学吧，看着相处实在有些别扭。”张嘉林分析着刚才电梯里的那一幕，“再说了我跟季宣这么多年队友，没见他喜欢吃糖啊！”

多年的恋爱经验告诉他突然改变的喜好一定事出有因。

穆远不太相信，他平时也没少见这位神神叨叨：“你但凡这心思多花点儿在技术上多好，也不至于这几年都被季宣哥压得死死的。”

张嘉林被指着痛点开始抓狂：“好好说着八卦，你怎么开始人身攻击了？”

他现在在他们这群小的面前是越来越没有威严是吧！

穆远见状又将话题又拨了回去：“你看啊，褚导演和赫季宣人家高中同学这算算都多少年了，真要有点什么，早就有了。”

还有一句他憋着没说。

‘轮得着你在这里拨丝抽茧？’

“也是吼！”张嘉林瞬间被他说服。

-

房间内，被窝的温度还没有退却。

褚诗义趴在床上望着那罐粥发呆。

因为工作，最近她同赫季宣频繁会遇见，有时候她会产生错觉，自己同他从来未产生过隔阂。

他看上去不再跟她计较以前，他们像两个逐渐熟络的旧友。

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有多么不正常。从重逢到现在，过渡得太过自然，不符合常理。

她试图找寻，哪里有她忽略的细节。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脸皮厚自作多情。

岁月漫长，她早已是他途经的风景，或是一个路标，不需太过深刻。所以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渐渐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所以，她还有机会为他拍摄一部纪录片吗？

天花板的吊灯耀眼，时间久了，让人眼睛发酸。

她就这么盯着那束光，直到眼里汇集了折射的水珠。

恍恍惚惚，六年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