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平安时代

“咦，小荒怎么还是那么小啊？”

曾经的小白团子已经比荒神还要高出一大截了，白发青年装模作样的围着褚发神明绕圈，仿佛看不见对方已经黑如锅底的臭脸和攥的直蹦青筋的拳头。

“小！混！蛋！”

荒神也不打算顾及对方脆弱的人类身体了，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姐姐回来之前打断他的腿！

靠着术式高速移动的白发神子勉勉强强躲过了荒神的围追堵截，但他还在挑衅着身后恼羞成怒的褚发神明，“小荒是因为腿短才追不上我的吗？”

荒神：！！！

只是去了人类世界一趟，怎么就和藤原修治那家伙一个德行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刚从伏见的稻荷神社回来的和初麻木的在一边旁观着围着林子转圈圈的俩人，沿途的妖怪们生怕被这俩人波及到，连忙作鸟兽散。

“初初，”神子径直扑入神明的怀里，立刻上演了一出恶人先告状，“小荒趁着你不在就偷偷欺负我。”

“胡说八道！”

荒神真是服了小混蛋的厚脸皮，别的地方他都可以不服气，唯独这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简直让神甘拜下风，“姐姐你不要听他乱说！”

熟知俩人性格的和初哪能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错，但看着被严重打扰了的妖怪们，她决定各打五十大板，“你们，挨个去给居民们道歉，”

顶住俩人的可怜眼神，和初加重了语气，“手牵着手一起去。”

俩人嫌弃的对视了一眼，都是满脸颜艺。

被道歉的妖怪们其实已经习惯了，两位大人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次，几乎快成了林子里的固定项目了。

被迫结伴的白发神子心不在焉的敲着门，初初怎么老爱这么处罚他们，他都能背出等会开门的妖怪会说些什么了。

就像小荒的身高一样，无论再过去多少年，每扇门背后的妖怪都不会有一丝改变。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到自己和林子里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能够改变一切的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无论过去多久，林子里的大家都会是原来的样子，会被改变的，只有他。

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上百年之后，养大他的神明都会是现在的模样。

而他却会渐渐从如今的雪童子长成和祂一样的大人，再到看上去比祂还年长。

最后一如往昔的神明会送走垂垂老矣的他。

“因为您是人类啊，”

林子里的老妖怪对着疑惑的白发少年讲道，“人类的时间对两位殿下没有意义，但您是人类，会渐渐老去，直到死亡。”

“死？”

“对，生为妖怪的我也会死，但还是会比你们慢很多。”

自称在人类世界待过一段时间的老妖怪开始吹嘘着自己年轻的经历，“据说人类死的时候，会回想起自己一生的记忆……”

雪童子有些不耐烦的打了个哈欠，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开始思考晚上该吃什么点心，之前初初特意从京都带回来的那个和果子好像就挺不错的。

毕竟对当时的他来说，人类和神明还是很模糊的概念，初初和自己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直到他收养过的小白狐离开青森的时候，小神子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得知葛叶想要去京都报恩，白发少年二话不说就放她离开了，从头到尾，没有流露过一丝不舍，即使那是他亲自救回来的小狐狸。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小神子莫名其妙的看了眼面前别扭的安慰着自己的褚发神明，疑惑的想到，就算她不离开，也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还没有修炼成妖的狐狸的寿命是很短的，如果葛叶一直不能突破，他迟早还是会目送着她离开，所以根本就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初初呢?”

“姐姐在梅花林。”

还在纠结怎么开导小屁孩的荒神下意识回答道，接着就看见小白毛消失在了自己面前。

荒神:……

你是离了我姐姐就不能活了吗?

真奇怪，初初明明就不喜欢梅花，为什么还要经常待在这里?

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倚靠在梅树上的神明，雪童子慢慢放慢了脚步。

“你是在担心葛叶吗?”

树上的黑发神明随手摘下一朵六角梅花，拿在手里把玩。

“她不是自愿离开的吗?”

神子不明所以的反问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神明的幽紫色的竖瞳和小神子的苍天之瞳对视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了。

直到五条家的长老来青森拜访的的那天，神子才真正理解到，神明当时那一眼的含义。

原来神子是怎么看待那只小狐狸的，神明就是怎么看待他的。

根本就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就像他清楚的知道小狐狸会比自己先离开一样，他也会比初初先离开。

百年寿命的人类在神明漫长到没有边际的岁月中，可能还比不上那只突然出现的小狐狸。

可是……

“初初来京都好不好，”

神子期待的看着面前的神明，“我想让初初看我的接任仪式，”

“我会在五条家种满红梅，你一定会喜欢的。”

怎么可能一样？

小狐狸有自己的因果，而属于他的缘劫，一直都系着面前的神明。

“你真要彻底和菅原家翻脸？”

“我不需要一个指手画脚的宗家，”

还未正式上任的五条家主面无表情的撕开了手里刻印着菅原家三阶梅家纹的信笺，“我可不像你们藤原一样能忍。”

看上去八风不动的神子实则在暗叹自己刚才的手快，新的家纹要用什么好呢?

“需要我帮忙吗？”

“术师之间，有绝对实力就够了。”

“行吧，那我就不插手了，”

靠在木窗边的风流公子索然无味的摇了摇手里精致的桧扇，鸢色的漂亮眼眸兴致勃勃的扫过地上的三阶梅，“你正式继任家主的那天一定会很热闹。”

“你要来?”

藤原修治有些意外他的态度，“怎么，还不欢迎我——”

他的身体实在太差，只是吹了会冷风，就已经开始止不住的咳嗽。

一旁的神子不耐的皱了皱眉，却还是主动合上了大敞的窗扉，等对方止住咳嗽后才说道，“你就要死了。”

态度嫌弃，语气冷漠，毫无临终关怀可言。

“有点快啊，”

死期将至的藤原小公子也没有多惶恐，只是略有遗憾的回了一句，“还以为可以再活几天的。”

“你为什么不找——”

“我是不会去青森的，”

刚才还咳得快要当场不行的藤原修治施施然理了理衣袖，意味不明的说道，“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见他自己都不当一回事，神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神子大人你，”

转身离开的藤原修治突然回头看了眼端正如神龛的神之子，“不也是人，也是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连荒神最后一面都不敢见的胆小鬼好心的提醒着同病相怜的神子，“你想好怎么和那位交代遗言了吗？”

交代遗言?

仪式上当场挑选好新家纹的神子一点点在会客厅的木板上用鲜血晕染开艳红妖冶的乌羽玉重瓣梅，在满堂宾客惊诧惶惑的神情中，正式继任了五条家的家主。

他和初初之间永远也用不上这个。

被损友藤原修治拜托来帮忙照顾小辈的源赖光面无表情的押了口冷酒。

在场的其他宾客都崇敬的看向八风不动的源赖光，真不愧是源家大将，都这样了，竟然还能有心思饮酒。

看似淡定无比的源赖光实则在心里爆锤忽悠自己来帮忙镇场子的藤原修治。

这算哪门子初出茅庐的小辈?！

晴明那个小狐狸崽子都没有他难搞！

在自己的接任仪式干脆利落的解决了宗家派来的长老，这小子真的还想在咒术界混吗？

五条家到底是从哪里请回来的活祖宗！

刚杀完人的新任五条家主矜贵从容的拂了拂衣摆，冰霜堆砌出的澄澈蓝眼睛从在座宾客身上一一略过。

“诸位，”他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貌似是今天宴会的东道主，很是流于形式的问了一句，“还需要添茶吗？”

被毫无遮掩的苍天之瞳冻了个激灵的来宾们纷纷摇了摇头，连忙找了个理由从五条家脱身离开，只剩下一个还在喝酒的源家代表。

被抛下的源赖光:……

其实他也很想直接跑路来着，但谁让他冤种的答应了藤原修治呢？

“咳咳——”

源赖光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打算模仿自家那些老头子说教，却发现面前的白毛竟然直接扭头走了。

酝酿了个寂寞的源赖光:……

真该让那群老不死的过来看看，和这家伙比起来，晴明那小孩儿简直不要太乖巧懂事！

“初初怎么现在才来?”

确定身上没有一丝血腥味的神子扒拉着迟到神明的衣袖，与其说是不满对方迟到，倒更像是习惯性的撒娇。

一身玄色衣饰的和初在覆满白雪的家主正院中显得突兀不已，袖口处精致的梅纹比之院中的红梅也不逊色，但最先被注意到的，还是那双非人的幽紫色竖瞳。

宾客都走得这么早吗？

和初是特意算好时间的，估摸着家主仪式结束后才赶来的京都，可看他这满身风雪，应该是等了很久。

觉得有些愧疚的和初本想伸手回抱住面前的神子，却因为两人的身高差而变成了被神子整个圈起来的样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和初顿觉好笑的抵在神子耳边说道，“我们的雪童子已经长大了。”

五条家的人为了彰显对神子的重视，特意将家主继任仪式放在了新家主成人这一天。

所以，今天不仅是他正式继任五条家主的日子，也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且喜且乐，岁岁年年。”

和初矜着笑念了一句颂语，按照以往每一年神子生日一样问道，“今年有什么愿望吗？”

其实最开始提出给神子过生日的，是一直和他不对盘的荒神，到不是说和初对这个孩子不上心，毕竟也不能指望一个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多大年纪的神明会知道给小孩过生日。

但后来每一年的生日，和初都会提前准备好礼物，还会在生日当天满足雪童子一个愿望。

哪怕是有一次神子真的提出想要月亮，和初也带着他去找辉夜姬，摘了一枚琼月。

但这次的神子却没有像过去一样直接提出愿望，而是抱着怀里的神明沉默不语。

“怎么了？”和初心疼的捂了捂神子露在雪色长发外略有些发红的耳尖。

难不成被菅原家的那些后辈欺负了？

还是五条家的人给他委屈受了？

就在和初思考着怎么给自家小孩找场子的时候，却突然被神子抱的更紧了，她有些奇怪抬眼看向面前的白发神子，却因为视角受限，只能见到一截流畅的下颌线。

这是人族步入成年的标志之一。

人类的时间可真快，和初恍惚的想着，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圆润的雪团子。

神子就着她安抚的姿势，孩子气的吹了吹落在和初发间的雪片，“初初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么厉害，那些人怎么敢欺负我?”

“那你——”

“因为我想初初了啊，”他哀怨的说道，“初初竟然真的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我——”

“礼物，在许愿之前，初初不该先把今年的礼物给我吗？”

一直在被抢白的和初:……

所以，刚才会觉得他已经长大了，根本就是个错觉吧。

“这不是我之前为了限制六眼副作用的丝缎吗?”神子不解的问道，“初初怎么会想着送我这个?”

“是也不是，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要初初你帮我系上哦～”

和初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已经顺从的低下头，甚至主动阖上了眼睛，看上去乖巧无比。

“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和初一边认命帮他绑好丝缎，一边问道。

菅原家的六眼实在太接近神之视角，即使是和初，也只能通过这种削减视野的方式来减少六眼对宿主的消耗。

不同于之前成长期的限制副作用，这次的丝缎是直接削弱六眼的能力，因为……和初担忧的看了眼被丝缎覆盖住的漂亮蓝眼睛，这双天赐的眼睛，本来是不该被人类拥有的。

“我想要一直陪在初初身边。”蒙住眼的神子突然开口说道

“这是你今年的愿望吗？”和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是许愿，”神子摇了摇头，掀开丝缎看向愣神的和初，神情认真的补充道，“是承诺。”

因为这个心愿，我会自己去实现。

其实这话他经常挂在嘴边，连小荒都旁听了很多次，和初也一直没有当过真，只当是‘童言无忌’。唯独这一次，神明一向无波无澜的幽紫色的竖瞳带上了几分慌乱。

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和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她不需要?

拒绝得太生硬，后面肯定会闹。

说你还这么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可他现在二十岁，已经成年了！

……

她想了很多拒绝的理由，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愿意。

见到神明难得的无措，神子也不知是出于恶趣味还是别的什么，凑到和初耳边再一次重复:“我会陪在初初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且喜且乐，岁岁年年。

被问到要不要添茶的宾客:……要不您还是先处理一下地板上的血?

来照看小辈却被开了眼界的源赖光:清明可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被反向上分的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