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过来找我，”源赖光将手里的寒刃收刀入鞘，才抬头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家屋檐上的白发男人，一向不苟言笑的俊脸带上了明显的笑意，“你看，其实你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冷血。”

不然也不会主动替晴明揽下去大江山除妖的活儿，还不是不想让那小孩因为半妖的身份而左右为难?

雪山巅上的神子也是有温度的啊。

“他们?”一言不合就翻人家墙的神子难得好奇起了那些废物的心理活动，顺从心意的追问，“菅原家的那些人都说了什么?”

源赖光也不在意他的失礼，转身将手里的太刀放回刀架上，“说得可多了，什么狂妄自大、目中无人都算好听的了。”

“之前我就告诫你不要和菅原家撕破脸，结果你倒好，直接砸了人家的祭祀，还当场杀了那个司仪。”

“当年就是他提议挖了我的眼睛嫁接到菅原家的那个废物身上。”神子不是一个喜欢在别人面前剖析自己的人，他一向奉行想做就做，却很少向别人解释为什么会这么做。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位五条家请回来的神子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主。

但其实只是因为能和他同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五条家的族人将他捧在了高高的神龛上，其他咒术世家的废物们根本不配，小晴明是半妖，不算真正的人类。

放眼整个人间界，他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类也就源赖光和另一个已经死了的藤原修治。

源赖光没好气的回瞪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好好解释了，怎么当时就只会嘲讽是因为对方实在是太弱了?

“不过，我还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源赖光原先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只是后来做了家主后才收敛了些，但爱看乐子的喜好还是没有变。

他低头擦拭着手里刀刃，背对着神子问：“你知道两面宿傩吗？”

“两面宿傩？”神子从高墙上一跃而下，接着就出现在了源赖光的面前，没有遮掩的苍天之瞳倒映在了透亮的刀身上，成功吸引到了太刀主人的注意力，“那个让京都世家全军覆没的诅咒师？”

怪不得这家伙老是遮着六眼，别的不提，这双眼睛确实漂亮得过分。

以为神子会一如既往的问那是谁的源赖光稀奇的抬眼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不要老是踩着他的茶桌，“你现在可是完全可以和他相提并论了。”

他在神子疑惑的目光中模仿着自家那些个老头子的语气：“那个六眼神子，也不过是个不吃人的两面宿傩！”

说完，两人都撑在桌面上笑了起来，源赖光更是边笑边吐槽，“你是不知道，那些老头子可是一直希望你俩赶紧打一架——”

“最好是同归于尽，”神子在一旁兴致勃勃的补充，仿佛说得不是他本人一样，“再不济，随便死一个也行。”

对方能混到一个‘背生双臂的鬼神’的称号，显然不会是浪得虚名，虽说神子有必胜的把握，但恐怕也做不到全身而退。

到时候京都的世家就会像嗅到腥味的鬣狗一样难缠，他们倒是可以不知死活，但他还得维护自己在初初那里的纯良形象呢。

“京都的世家可不好对付，”源赖光突然端正了神色，“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和两面宿傩对上。”

以这小子目无下尘的性格还会知道两面宿傩的存在，要说背后没有咒术世家的手笔，那他算是白混怎么多年了。

真是群死性不改的东西，实力不怎么样，背后的小动作倒是一套一套的。

神子难得没有和源赖光唱反调，转身屈膝靠坐在了源家主宝贝无比的茶桌上，垂在手腕上的檀色佛珠碰撞在硬质桌面上，自带一种玉石相击的冷感。

眼见神子就这么糟蹋自己收藏的源赖光紧了紧手里的太刀，强行忍住了一刀劈上去的冲动 。

——冷静，他的大江山退治还需要这小子出力，这可是难得的个武力值超高的打手啊。

源家主不明显的翻了个白眼，反正这小子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不过——

“你这是怎么回事?”

源赖光疑惑地用手里的刀指向了那串佛珠，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好像是神子刚继任五条家主时，禅宗有名的空海法师以神子年纪小却杀心重为由，特意送给神子，用以修身养性的。

以这小子的狗脾气，竟然还真的一直戴着?

“你说神明算是什么呢？”神子抬手露出佛珠上的月白色碎石，抛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高天原上的神族天生尊贵，地界的人族也有可能成神，可是区分神的标准又该是什么呢？毕竟，连那个吃人的两面宿傩都能被称为‘鬼神’。”

没想到这小子有一天也能问出这种值得深思的问题，源赖光没忍住高看了他一眼，但又立刻被他玩世不恭的神色勾起了一肚子火气。

这小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神明，也不过是力量强大些的人罢了，”源家先祖曾经与邪神八岐大蛇打了不少交道，神子的问题可算是问对人了，源赖光不无讽刺的总结着所谓的神明，“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欲望和私心。”

五条家的六眼神子其实是被神奈川里的神明们养大的——这是一个京都术师间公认的秘密。

但据说那两位殿下很少会参与人界的事，加上神子一向独来独往，久而久之，人们总会下意识忘记——那个被他们口诛笔伐的五条家主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之子。

“但在初初的故乡，神明是不该有私心的。”

在源赖光的印象里，神子很少用这样正经的语气提起祂——年少轻狂的神子大人总是用一种亲昵的、甜腻的小孩子口吻，像是永远也长不大的雪童子，热忱肆意的向源赖光炫耀着那位填满了他整个人生的神明。

源赖光看向那颗被握在神子手里的月白色碎石，莹白漂亮得像是天上的月亮，但那本就是高悬在无尽夜空上的明月，却被缠在了世俗信仰的佛珠上，就像是神明不该存在的私心一样矛盾又突兀。

七年前，神子在自己的家主继任仪式上，手起刀落的结果了菅原家派去的长老，当着所有的宾客的面，用人血勾勒了一朵绝艳的红梅。

当时源赖光就知道这事不可能善了，正准备叫上藤原修治一起来给这小子撑场子，结果面子里子都被踩进地里的菅原家愣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因为就在第二天，禅宗执牛耳的空海大师亲自登门，主动送了神子一串佛昙熏染过百年的佛珠，相当于向所有术师表面了禅宗的立场。

——就算五条家主犯了杀戒，他也依然是神佛庇佑的神之子。

但是，禅宗法师一向不掺和咒术世家的弯弯绕绕，一直被菅原主家排挤打击的五条分家也没有能耐请来空海坐镇，排除掉林林总总的关系网之后，只剩下一个最不该出现的可能。

——神奈川的那位号称不参与人间界的神明在用空海法师警告蠢蠢欲动的咒术世家们，不许动祂的小神子。

嘶……

这小子那门子心思不能说是众人皆知，但也没有藏着掖着，神奈川的那位竟然也一直这样纵容溺爱，到底是真不在意，还是——祂其实也生了不该有的私心呢?

琢磨到这一点是源赖光牙酸的看了眼一脸深沉的神子，要是真让这小子得偿所愿了，他还不得上天?

“神爱世人，甚至愿意为世人赴死，”五条家主摩挲着手里棱角分明的碎石，烙印在袖口和衣襟的血红色乌羽玉重瓣梅给这位好似浮在空中的神子添了几分世俗的秾丽，“神明尚且如此，被祂选中的神子，不是更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

初初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结局呢?

因为这也是他为自己选好的结局啊。

……

“你还真把这狐狸养活了？”荒神单手拎起正在挣扎的小白狐，钴蓝色眼睛看向一旁的小雪团子，语气微妙，“小混蛋也会照顾别人？”

“那当然，”小神子得意的瞥了眼荒神，“初初可是亲口说过我能救下它的。”

“姐姐说的？”知道和初能力的荒神放下了手里的狐狸，借着如今的身高优势敲了敲小神子的脑袋，“你让姐姐看它的未来了？”

小神子一脸不高兴的挥开荒神的手，并暗自下定决心，自己以后的身高一定要碾压小荒，才慢悠悠的回答，“对啊，要是注定救不了的话，不就白费心思了？”

也就是说，如果和初说救不了，他就真的不打算救这只狐狸了。

这小混蛋——

显然，荒神也意识到了小神子对待生命的态度有问题，既没有他这个年龄段熊孩子的天真残忍，也没有乖小孩的纯良执着，他对小狐狸的救助，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凉薄施舍。

“那你有没有让姐姐看你的未来？”荒神想要试试能不能掰正这棵在祂眼皮子低下长歪了的小树苗。

结果歪脖子树根本不接他的茬，“没有啊，我才不会让初初看我的未来。”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的荒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为什么？”

“我可是神之子诶，”那双被所有人赞美的漂亮蓝眼睛里溢出了星光，像是散满了月光的冰湖，小神子骄傲的睨了眼怔愣的荒神，“我只会接受自己选择的结局。”

……

柔白的月光隔着无尽的空间与时间轻吻在红色花树上，是那么的遥远却又接近。

神子回到五条家后，就一直独自坐在这棵红梅树上，飘飞的白色长发和缎带，像是落在树上的白雪。

稻荷给的那颗花种并没有在那一年发芽，小神子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当一回事，毕竟那狐狸一向不怎么靠谱。

等他都快忘了有这么一颗种子的时候，它却突然生了芽，开了花。

而就在那天，五条家的长老来青森拜访了初初，表示希望能带神子回京都。

神子走的时候，连神明亲手做的覆眼缎带都没有带上，却挖走了那棵飞花梅，种在了五条家的家主正院。

就像这梅花不会在对的时候开花一样，神子举起手里的月白碎石对上夜空中的悬月，昭昭如月，怎么可能被私有?

到最后，他好像还是没有捂热月光，神子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碎石，这颗从辉夜姬守护的月亮上摘下的石头即使到了手心里，也依旧是冷冰冰的，沾染不了一点温热。

这可怎么办呢?

他可是答应了初初要永远陪在她身边的。

源赖·一直被迫处在吃瓜第一线·光:我到要看看这俩还能折腾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