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是藤原一族最为辉煌的时刻——通过百年间与皇室的联姻，当时的藤原家与真正的最高统治者只差了个天照大神后裔的名分，实际已经可以凭心意更换君主，却一直固守着第一外戚的位置，不曾逾越过那根线。
是以总有政治投机份子私下暗示藤原族长，既然已经是一人之下，为什么不愿意更进一步?
“盛极必衰，过分强大的事物其衰落的根源都是因为不可遏制的野心与欲念。”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面前笑得意味深长的藤原族长，而是他膝上精致可爱的藤原小公子。
藤原修治向来鄙薄这些前来游说自己父亲谋逆的小人，鸳色的漂亮眼眸里闪过不屑——
不过是一群妄想跟在藤原族身后汲取利益的鬣狗，连独自面对狮子的胆气都没有。
所以在后来菅原道真能站出来光明正大的反对藤原族日益膨胀的权势时，眼高于顶的藤原小公子第一次觉得这个平安京里也不都是庸碌的蝇营狗苟。
毕竟菅原道真能在藤原家鲜花着锦的时候与其分庭抗礼，甚至让身为藤原家主的父亲大人都主动暂避其锋芒，足以说明对方绝不是个只有出身的普通贵族青年。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看着菅原道真在政治场中如鱼得水，搅弄风云，自己那位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大人已然对这个年轻人心生不满。
“你太激进了，已经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
虽然藤原修治因为身体原因而被默认退出了家族核心的权力圈子，可他到底作为家族继承人教养长大的，这点政治嗅觉还是该有的。
借着来清水寺看梅花的由头出门，却在私会家族死对头的藤原小公子对着面前的菅原家主下了最后的通牒:“再不收手可就来不及了。”
“我早就没法脱身了，”菅原道真惬意的享受着此刻的闲暇，整日的繁忙奔波，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单纯的观赏过梅花了，“就算我现在认输，你父亲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藤原修治又何尝不知道对方此刻已经没有了退路，但这么多年损友交情摆着，即使俩人不算年纪相仿，也算得上相处愉快的忘年交了，若是有解决办法，他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最多不过流放，”菅原道真给面前的小孩披上一层外衣，又压实了对方的衣服，确保早春的寒气不会给娇贵的小公子冻出病，“我身后站着菅原一族，到底不会有性命之忧。”
“真是搞不懂，”藤原修治拉了拉衣口，别过脸碎碎念，“明明知道是一场空，为什么当年还非要坚持，不是根本就没意义嘛。”
原本已经安慰好自己的菅原道真听到小白眼狼的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巴掌糊在对方毛茸茸的脑袋上。
菅原道真冷眼瞧着抱着脑袋瞎嚷嚷的藤原修治，成年人习惯性的对着小孩开始说教:“我们短暂的一生本就没有多少意义——因为活着的过程就是在不断的寻找生命的意义，结果如何已然不重要了。”
实打实的理想主义者——菅原道真壳子下的夏油杰腹诽，没想到悟的先祖会是这样一个将过程置于结果之上的守序正义理想家。
有点可惜，看来千年前的血缘基因对人的性格好像根本影响不了什么，不然自己的挚友也不会对正论嗤之以鼻了。
轰轰烈烈的过程一定就比世俗意义的结果重要吗？
虽然已经知道了后来的悲剧，但夏油杰却不得不承认菅原道真的观念其实是正确的，生命中的很多事都不是非要有结果的，不是走到了结尾才算圆满。
“那你真的不后悔?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这样付诸东流?”
藤原修治从指缝中漏出一只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他。
菅原道真没好气的端起茶盏，没有搭理他。
熟悉后来历史的夏油杰忍不住唏嘘，可能菅原道真这会确实不后悔，但不代表对方不会恨那些迫害过他的人，不然又怎么会化身怨灵落雷清凉殿?
“那你也不再去一趟神奈川?鬼知道我父亲他们会把你折腾去哪个穷乡僻壤，你可能永远都不能回京都了。”
“我早就与和初告别过了，”菅原道真倒真是洒脱，眼下的情景也不是没有设想过，“更何况人神殊途，祂也不该沾染这些。”
他当年手谈完那最后一局棋，就没有想过再回去见和初了，至于这双真理之瞳，等他死后自会回到和初那里。
估计祂到时候可能就会感叹一下这人怎么死得这么早吧。
倒是小荒神，那个嘴硬心软的小神明一定会在背后骂他不知好歹。
“那梅姬姐姐呢?”藤原修治垂眸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根，神色莫名，“你也不带上她吗？”
恰好一阵梅花吹落，菅原道真不自觉伸手去接，却没有留住一片花瓣。
菅原道真轻笑着收回了手，语气温柔却避开了藤原修治的问题:“世间繁华总有落尽的时候，一如会者定离，再见了，小病秧子。”
“那后来呢?之后发生了什么，原来的飞花梅是怎么死的？”
意识到她们可能已经在这个空间消磨了太多时间，沐子不由想要快点过掉剧情，她警惕的摸过口袋里之前漂亮姐姐送给她的伴手礼——一块包裹着无尽夏花瓣的透明琥珀。
既然漂亮姐姐真的就是梅姬口中的通晓世事的和初殿下，那这颗琥珀真的只是伴手礼吗？
还有夏油……
沐子自以为隐晦的看了眼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梅姬，如果进入这个空间都必须占有其中一个人物的壳子，那夏油会是谁？
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核心人物……沐子倏然看向梅树下的菅原道真，夏油会在他的身体里吗？
“之后故事你们人类也有记载，”正在感伤的梅姬也不是很在意人类小姑娘的把戏，毕竟这种连咒术师都算不上的普通人着实没什么威胁，“成王败寇，菅原公最后输掉了这场权势的赌局，被流放九州。”
“道真大人！”
带动一阵白梅飘飞的花灵激动的攥住了面前的公子，藏着梅花的漂亮眼眸里带上了泪光，像是融化在花蕊上的雪粒，打理细致的白色长发也因为一路奔波而乱糟糟的，但在看向他的时候，依然笑得和初见时一样温婉。
已经远在九州的菅原道真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的错觉，甚至用上了自家特有的瞳术，才怔愣的喊了声：“梅姬？”
“您下次再把我单独丢下的话，”虽说好不容易找到了道真大人，但对想要将她独自留在京都的行为还是在她心里留了疙瘩，花灵破天荒的发了脾气，“妾身可就要真的生气了。”
菅原道真几次张嘴想要解释留在京都才是对她最好的出路，跟在已经是罪臣的他的身边，只是蹉跎光阴。
但面对着这双沾满风尘却依然明净清澈的梅花眸，菅原道真还是顺从的承诺道：“好，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真就只是用着同样的躯壳的不同灵魂。
目睹了真正梅姬的一举一动，沐子终于知道自己身旁这位梅姬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一种溶液跑错了容器的奇怪感觉，好比硬是用装茶的紫砂杯盛了一杯烈酒——披着温温柔柔的壳子，内里却灼烫呛人。
而且这个菅原道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要黑化的样子，可按照史书记载，他应该是先变成的怨灵再成神的。
虽说咒术师死后不处理尸体就很容易因为咒力残秽而怨灵化，但他这心如止水的样子，怎么看都应该是要成佛的啊？
梅花妖神色复杂的注视着久别重逢的一人一妖，不带感情的讲述着背后的缘由:“道真公还是高估了那些家伙的人性，即使流放路上的暗杀尚可凭武力破之，但不可预测的人心才是最阴毒的利器。”
或许只是一次被疏忽了的诅咒，又或许是某个被私下收买的侍从下的毒，也可能是菅原家内部的反对者——在后来的某一天，菅原道真的身体迅速衰败了下去。
眼看着菅原道真日渐孱弱，可能就熬过不了这个冬天了，梅姬还是没忍住建议:“我们去找和初大人吧！祂一定能治好您的……”
声音里的无助和哭腔让菅原道真费力的睁开了眼睛:“你又忘了，我们现在不该再去神奈川打扰祂了。”
“可是……”
菅原道真努力抬手握住对方冰凉的手腕，笑得温柔:“没关系，人早晚有这一天的。”
梅姬咬着牙没说话，菅原道真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她也知道人类是寿命一向很短。
可是……可是……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干净漂亮的梅花眸里滚落，漫长的一生里，她再也不会遇见第二个爱梅成痴、月夜咏梅的少年了。
“月耀如晴雪,梅寒似白瑜。”
这是菅原道真少时第一次见到梅姬那晚，送给她的诗文，但他此时却刻意抹掉了下句。
——可怜金镜转,月与梅空映。
年少时曾刻意追求遗憾美，总觉得少有的空缺才是美，但如今看来，圆满才是奢侈。
这不是死得很安详吗？
虽然不太符合目前感伤的氛围，但沐子还是没忍住疑惑，按理来说，就算是咒术师也得要足够的怨气和执念才能成为咒灵啊?
可看看他这样子，怎么都该是要成佛的！
不同于一头雾水的沐子，知道一部分内情的梅花妖眯起了眼，高天原还真是阴魂不散，为了真理之瞳还真是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
本来道真公是不必化身怨灵的……
“道真大人……”
梅姬失措的瞪大眼睛，来不及确认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错，身体就已经直直扑入了面前人的怀里。
“您……”只是一瞬间，梅姬就发现了他的异样，她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明知危险却还是攥紧了菅原道真的衣袖，颤抖着嗓音:“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回来的根本不是道真大人——
‘菅原道真’抬手轻柔的抹掉她眼角的泪水，不同于人类的温热触感，阴冷腐烂的气息得让梅姬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近乎本能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逃避般的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看对方。
“不要哭，”虽然‘菅原道真’现在根本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哭，也感知不到除了怨恨之外的情感，但他还是凭着残存的肢体本能安慰道：“我回来了。”
却成为了咒术师最为不耻的怨灵……
梅姬强忍着不适，没有拒绝他的靠近，稳住心神问道：“您回来是要做什么呢？”
‘菅原道真’只是维持着之前的姿态，没有回答她。
倒是还在菅原道真意识里的夏油杰了然的想，他当然是要找害死他的人复仇。
原来这就是怨灵的世界——
像是内心被掏开一个打洞，所以的喜怒哀乐都随之远去，只能感知到嗔痴，唯有怨恨的情绪越来越深刻。
怪不得，曾经享誉京都的风雅公子最后成了杀人如麻的恐怖传说，因为杀戮对此时的菅原道真而言，已经是和呼吸一样的本能。
“您死后，做贼心虚的藤原家畏惧您的声誉，派人送来了这棵御神梅。”
自从菅原道真过世后，梅姬就一直守在他的墓前，亲眼看着他们栽种下了这棵御神梅。
梅姬没费多少力气就挣开了菅原道真的手，缓步走到那棵开着朱红色梅花的御神梅下，纯白的和服上落满了红色花瓣。
虽然松开了手，但‘菅原道真’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她。
“我不知道如果道真公还活着的话，会不会做和你一样的决定——”
“但如果您决意要去杀了那些人，”梅姬折下一截梅枝化作长剑，漂亮的梅花眸里还带着湿意，声音却很坚决，“就请先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