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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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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母亲那年,刚刚五岁。

她坐在一把圈椅里,乌黑的长发水一般婉转,从颈边披散下来。看到我怯生生站在父皇身后,朝我伸出手来,声音温和地唤我:纯熙,过来。

事实上,母亲是我的姑姑,父皇唯一的同胞姐姐舞阳长公主,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改口,将姑姑叫做母亲,然而父皇说的话我只能听从,于是我改口喊她:“母亲。”

“……皇后邀宠不得,拿小五出气,实在可恶,但朕顾忌二皇子的颜面,不能废黜她,就将小五交给皇姐养育,日后,小五就是皇姐与驸马的女儿。”父皇这样对母亲说。

于是母亲将我带回了府中。

到长公主府之前,我隐隐约约听过些关于母亲的事。据说母亲年幼时曾经魂魄不全,嫁人后才慢慢地好了,却仍然是个冷淡寡言的性子,不好相处。然而母亲对我却很温和耐心,她将我带回府中,一个好看的男子迎了出来,母亲指着他,低下头对我道:“这是宁安侯,以后是你父亲。”

宁安侯蹲下来看我,目光中仿佛蕴含着些新奇的意味,见我顺从地唤了声父亲,他笑起来,柔声夸我是乖孩子。

母亲也笑起来,我发觉传言果然不可信。母亲并不冷淡,相反,她的手很温暖,声音也很温和。

她比母后好上千百倍。

我很喜欢母亲。

母亲也很喜欢我,我时常跑去主院缠在她身边,母亲对此并无不满,反倒是父亲,我能隐隐察觉出,他似乎并不太喜欢我整日缠着母亲。

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每次大力称赞母亲温柔美丽,顺便赞美父亲和母亲恩爱和美,父亲就会开心起来——我们对此心照不宣,我知道我变着花样说这些是为了讨好父亲,父亲也知道我是在讨好他,我们对此心照不宣,彼此都很愉快。

自从住进公主府,我夜夜睡得安稳,一觉到天明。只有那一日,母后可能是想彰显一下她没有忘记我,派人往公主府送了一篮贡桔,当夜我惊醒过来,梦见母后要将我从公主府带走。

深夜里,月色皎洁,和风吹拂,空气里传来浅淡的花香。

我赤着脚穿过游廊,朝父母亲所住的主院跑去,一边跑一边抹泪——即使母亲对我很好,我也害怕她会不要我,会将我送回宫去。

主院里没有侍从值守,这是父母亲的习惯,恰恰方便了我畅通无阻地冲进来。三步两步爬上台阶,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推门,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父亲只披着一件雪白松散的中衣站在那里,温和地道:“纯熙,你怎么来了?”

他看见我赤着的脚和满脸的泪,怔了一怔。

室内传来一声轻响,母亲扬声:“纯熙?”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几乎立刻顾不上哭泣了,紧张道:“母亲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父亲温和道,“纯熙,怎么了?”

“真的没事吗?”我往里探头,父亲按住我的头顶,无奈道,“好了纯熙。”

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不应该现在来的。虽然我不知道缘由,但就像是父皇每次去母后宫里时,我和二皇兄早早就要被各自带回住处那样,或许父母单独相处时,儿女总是不该打扰的。

于是我越发惶恐,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母亲披着寝衣走了出来,她看了看我赤着的脚,伸出手来摸我的手腕和额头。

夏日的夜风都带着热气,我并不觉得冷,心里却止不住地生出一阵阵惶惑不安来。

正房的台阶纤尘不染,母亲拉着我在台阶上坐下来,问我怎么了。

她身上有极清淡的、莲花一般的香气,我靠在她怀里,眼泪突然就夺眶而出,抽噎起来。

母亲耐心地听着我颠三倒四的话,她温柔地看着我,于是我哭得更加大声,满腔不安委屈都朝外倾泻而出。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在母亲另一边坐下,母亲专注地看着我,他就专注地凝视着母亲,神情温柔。注意到我朝他看过来,父亲礼貌地对我一笑。

我突然就哭不下去了。

母亲注意到了父亲的小动作,嗔怪地看他一眼,转回头来对我道:“你放心,不会把你送回宫里的。”

她的语气温柔,带着种奇异的说服力。朦胧的泪光里,我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那篮橘子你还想吃吗?”父亲探过头来问我,馥郁的莲香扑面而来,比母亲身上的香气更加浓郁。或许母亲身上的香气,本来就是从父亲身上沾染过来的。

我摇摇头。

母后的东西,我是一丝一毫也不想沾惹的。

父亲拍拍手,愉快道:“那好,明日派人给皇后送回去就是了,保证她往后再也不会轻易送东西来。”

母亲:“明日皇后在长秋宫宴请命妇。”

父亲理直气壮:“我知道啊,这样最好。”

他低下头来问我:“你往后真的不想再和皇后有所牵连?”

我大力点头。

“很好。”父亲愉悦地拍拍我的头,“回去睡觉吧。”

他扬声唤来侍从,将我带回了院中。嬷嬷抱着我,我倚在她怀里,心情平静了下来,犹自恋恋不舍地望向母亲的方向。

台阶上,母亲抬眼看我,还没等她开口,父亲伸手一把将她未出口的话捂了回去,另一只手欢快地朝我招了招,示意我回去睡觉。

我尚且能听到父亲低低的对着母亲道:“你已经怜惜过了纯熙,该怜惜怜惜我了——灵缃。”

尾音拖得很长,且柔软。我想起父皇曾经抱给二皇兄的一只幼小的猫儿,它的叫声甜而柔,天生惹人怜惜。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了。

初秋时,母亲和父亲要离京去别院住,带上了我。事实上,他们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各地的别院中居住游玩,往往只有过年时才回京。

他们这次回京,其实就是因为我的缘故,父皇才写信把母亲叫回来的。

离京前,母亲带我去宫里向太后道别。

太后的身体一直不好,据说自从先帝故去后,她就总是生病,断断续续的。她牵着母亲的手,絮絮交代母亲保重身体,多回京看看,我坐在慈宁宫外的台阶上,等母亲出来。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秋风拂过高远的天际,带着温凉的气息。一行飞鸟掠过头顶,发出嘹亮的清鸣。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头顶上的天空这样高远疏阔。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母亲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走了,纯熙。”

我欢欢喜喜应了一声,跟着母亲的脚步,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外停着长公主的朱轮马车,父亲掀开车帘,朝我们看来。

他轻轻一笑。

然后我注意到母亲也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太后曾经育有二子一女,活到成年的仅有父皇——现在,我应该叫他舅舅了,以及母亲。

对于唯一的同胞姐姐,父皇一向十分亲近优厚,他赐给了母亲远超常人的封邑,赐给了父亲世袭的爵位,以及数处风景优美的别院。再加上父亲作为家中嫡长子所分得的财产中也有数处产业,一年到头,我们几乎从不回京,流连在各地别院中。

夏日避暑,冬日观雪,春秋谈风赏月。日子过的很快,数年过去,我已经从五岁的小女孩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父亲母亲却仍然是我初见他们时的那幅模样。

寻常少女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敲定婚约,母亲却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直到太后来信,召我归京,要给我说一门婚事,我拿着信笺蹦蹦跳跳跑去找母亲,母亲才恍然大悟道:“纯熙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吗?”

当时正值盛夏,别院里有一片覆满莲叶的湖泊。湖中心修了座八角琉璃亭,四面挂着轻透的薄纱,亭子的每个角都挂了一串风铃,和风一吹,风铃叮当作响,轻纱如烟似雾,煞是好看。

母亲坐在亭中的软榻上翻书,父亲枕在她的膝头,黑发绸缎一般倾泻下去,一手环住她的腰,闻言支颐朝我看来:“纯熙是不小了啊。”

我不大好意思抬头,支支吾吾道:“父亲,母亲,其实……我也没那么想……”

“哦。”父亲又懒懒地枕回母亲膝上,“那就不嫁。”

我:“……”

说实话,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一开始我只是出于讨好的心理,到如今对着父亲,也真生出了长年累月累积下来的父女间的依赖亲情。父亲对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但这点改变大概就是:他愿意听一听我的意愿,我说出口的愿望也会实现。但除此之外,他懒得多花半点心思。

就比如现在,他根本懒得探究我话中那点不好付诸于口的少女心思,重新枕回母亲膝上。

不过不要紧,母亲是疼我的。

她挑了挑眉,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道:“我们陪你回京,届时有什么看中的少年郎,母亲替你出面。”

我雀跃起来:“好哎!”

回京的第二天,父母亲带我入宫拜见太后和父皇。

母亲和父皇姐弟还在殿内谈话,我和父亲在殿外等候。遥遥看见一道绯红身影走来,身后簇拥着层层宫人。

是母后。

我从小没少受她责打,本能畏惧她。即使后来到了母亲身边,母亲体贴我,带我进宫时从来不让我和她见面,父皇对此默许且赞同,算起来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见到她。

母后来到了我面前。

她年纪比母亲要小很多,然而现在看起来,她像是母亲的姐姐,神情凌厉而趾高气昂,有种强撑起来的高傲。

看上去这么多年,她似乎并不春风得意。

“纯熙。”那张凌厉的红唇刻薄开合,吐出我的名字,“这就是你的教养,还不过来拜见本宫!”

我有点害怕,并不是害怕她的身份,而是幼年时她留给我的恐惧太深。

母亲进殿前,叫父亲照看好我。

父亲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后娘娘。”

他的声音轻柔动人,说出来的话却不十分悦耳:“纯熙如今是我与长公主的女儿,请您注意分寸。”

皇后蓦然转头:“你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说起来我很敬佩母后,毕竟能对着父亲这张漂亮面孔还如此咄咄逼人的女子并不多见。

父亲笑了笑,笑容柔和:“臣当然不敢,只是臣如今,也没有第二篮贡桔还给您了。”

皇后的脸色顿时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转变,仿佛她的脸上生出了一个彩虹。

——我也是到后来懂事了才明白,父亲当年命人将那篮贡桔当着满朝命妇的面,送回母后宫中的举动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嘲讽。那简直是当着所有命妇的面,在她脸上扇了个耳光。

并且在那之后,父皇知道了此事,又把皇后禁足一个月,相当于皇帝亲手又往她脸上补了第二个耳光。这是真真正正伤了她的脸面,难怪她如此生气。

在这种时候,父亲还是很靠谱的。

他成功地噎住了皇后,在对试图还口的皇后进行二次打击之后,皇后既羞且怒,终究不敢惊动殿内的父皇,拂袖而去。

我很感动。

这份感动没能持续半刻钟,殿门一开,母亲从殿内走了出来。

父亲顿时就将满心感动的我忘到了脑后,满面柔情地迎了过去。

我:“……”

太后精神难得好转,要亲自替我相看婚事——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不信任皇后,又知道母亲在这方面没有丝毫经验,实在不放心的缘故。

这当然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即使如此,我的婚事推进并不顺利。原因很简单,相看的贵胄子弟足有一打,我却总是觉得他们缺了点什么。

他们缺了什么呢?我也想不清楚。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贵族云集。最优秀的少年人都汇集在此处,容貌、出身、才华、权力,总能挑选到一个四角齐全的少年人,然而我总是觉得他们差了些什么。

又一次相亲失败,我灰头土脸回了公主府。

天色已晚,正院灯火未起,唯有父母所居正房的屋檐上,坐着两个人。

父亲和母亲肩并肩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张琴,我看见母亲垂首拂动琴弦,一串悠扬的乐声从指尖流泻而出。父亲从身后环抱住她,探手与她合奏,于是琴声越发缠绵动人,远远飘扬在整座府中。

我站在院门处,仰首怔怔看着,一时居然看得恍惚起来。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少年郎不太合我心意。因为他们的温柔、热情、客气总像是隔着一层,或许嫁给了他们,依靠我的出身和家世,也能与他们融洽相处,但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如这京城中大多数贵胄夫妇一样,举案齐眉罢了。

从年幼时至今,我每一日都是亲眼看着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相处。他们相爱,而且难舍难分,好的甚至插不进去一个人,就算是我,也总觉得自己多余。

我曾经亲眼看过真正的琴瑟和鸣,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屈就一段普通的齐眉举案。更甚至还要忍受后院里的姬妾庶子,困在一方小小的宅院里度过余生。

母亲看见了我,朝我招手。父亲似乎在她耳畔说了什么,惹得母亲轻笑。

我四下逡巡,没找到梯子,十分好奇父亲母亲是怎么上去的。

“在那里。”父亲隔空指点。

我绕了半圈过去,眼睁睁看着那里多出了一架梯子——天地良心,刚才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沿着梯子爬了上去,我哆哆嗦嗦在母亲旁边坐下,生怕自己摔下去。

“不喜欢?”母亲问我。

我摇摇头,心中突然生出勇气来:“父亲母亲,我现在不想嫁人了。”

父亲依旧是那副懒得探究我内心的模样:“那就不嫁。”

母亲:“为什么?”

我很坦诚地道:“我不喜欢。”

母亲眨了眨眼。

她没有骂我,于是我大受鼓舞,再接再厉:“父亲母亲十分恩爱,琴瑟和谐,我心中羡慕,如果余生能找到一个与我如父母亲一般恩爱的少年郎,才能心满意足。”

父亲大为得意,我看见他挑起了淡红的唇角,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悦耳。

他诚恳道:“那你可能嫁不出去了。”

母亲回首给了父亲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她转过头来,平静地对我道:“你确定?”

我用力点了点头:“我确定。”

“好吧。”母亲说,“那我替你回绝太后。”

父亲在她身后哀伤叹气:“本来想把纯熙的婚事订下,我们两人单独出去游玩的。”

“没关系!”我连忙道,“父亲母亲,其实我也想一个人出去游玩——不是真的一个人,而是和你们分头出去……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很多余,而且,我自己去玩,也许更有趣。”

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起来:“好吧。”

不知道母亲和太后与父皇说了什么,让他们都答应不再插手我的婚事。过了几日,父亲与母亲启程离京,而我也带足人手,打点行装,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我有种幼鸟脱笼的自由。

像父亲和母亲一样,我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外游玩,只在年节时动身回京。每到一处,我都会认真地写下在当地的诸般见闻,整理成信寄给母亲,虽然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但我知道,母亲一定看过我的每一封信。

期间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美貌少年,但质量大多不能与京城中的贵胄世家子弟相较。

十六岁那年,我游历至虞州一带,遇见了当地修行世家的一位年轻子弟,姓燕,年轻美貌,内向沉静。约他出来饮茶听琴,春夜里月明星稀,正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快马来报:太后薨逝,急召我回京。

太后娘娘一生算是荣华至极,先帝在时,她占尽圣宠;先帝驾崩,她独子登基。从来没吃过半点苦头,起初几年还烦忧她的爱女——母亲迟迟无子,后来父皇将我过继过去,她也就只管颐养天年。任谁来看都是尊贵无匹,没有人能不艳羡。

父皇骤然丧母,哭得几欲昏厥,被侍从扶出去透气。我在棺木前跪的双腿发麻,哭得头脑发昏,悄悄溜出去时,听见了父皇的声音。

“皇姐没有半点悲伤吗?”父皇问,“母后骤逝,皇姐却连为她哭一场都吝啬。”

这已经是很严肃的指责了,我吓得脚步顿住,意识到父皇指责的是母亲,正要冲出去,只听母亲开口了。

“母后走得十分欣悦,为人子女者,忧父母之忧,乐父母之乐,有什么不对?”

父皇突然沉默下来。

“小九。”我听到母亲淡淡道,“你不是看不出来,父皇驾崩之后,母后的心就跟着死了,她如果真的想活,就不会再三拒绝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父皇低声道:“对母后来说,活着反而是痛苦吗?”

母亲的声音很淡:“我只知道,如果有一日莲花儿不在了,我是必然要跟着去的。”

“皇姐!”父皇厉声道。

他转而软了语气,几乎是在央求:“你别说不详的话,父皇母后都已经走了,你我骨肉血亲……”

我立在墙边,一时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太后是我的亲祖母,名分上的外祖母。她薨逝了,我也要按律服丧,自然没有心情再去理会美貌的少年郎,只随着父亲母亲在京郊别院闭门谢客。等丧期过了再度出门时,接到虞州来信,燕家那位让我短暂心动过的少年已经另娶,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一位女修。

“修行者和普通人是没有好下场的。”我颇有些沮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丧期过了,父亲与母亲再度离京。他们往年年节还会回京,如今却越发懒怠回来了,有时两三年都不回京,只给父皇去一封问安的信。

我隐隐能猜出些原因。父皇已经明显的衰老了,母亲和父亲却还是青年人的模样,年轻美丽,仿佛数十年的岁月不能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父亲和母亲的身上有一个秘密,独有他们二人分享,旁人无法触及,这一点我一直清楚。

在父母亲身边养育数年,即使我并不敏感,也能感觉到他们身上那些异样的地方。比如他们从来没有改变的容颜,比如那张突然出现在原地的梯子,比如别院内莲池边的轻风细雪……我都知道,他们也知道我知道。

所以当我得知母亲重病的消息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失手砸碎了一只定窑白梅瓶——那本来是我一时兴起,亲手烧出来,准备带回京送给父亲母亲的。

这一年,我二十岁。

放在京城中其他贵女身上,二十岁未嫁已经算是老姑娘,将来怕是只能做续弦继室。我身份特殊,自然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背地里的风言风语全被父母挡了回去,因此我得以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地活着。

等我赶回京城时,母亲已经病的很重了。单看她的外表,并不像个重病之人,然而我能感觉出,她眉眼间的活气已经散了,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我跪在她床前,泣不成声。

母亲倒很平静,她告诉我,当年父皇登基后赐给她的封邑总共两千户,允她传给儿女。如今多年来她和父亲积累下来的产业,全都留给我,往后有钱财傍身,什么都不怕。

我哭得气噎声嘶,一时间没听出话里的不对。

父亲靠在母亲床边,并无多少悲伤之意,只是道:“纯熙,将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去寻绛山帮忙,你母亲识得绛山一位前辈,已经替你向她打过招呼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出哪里不对:“父亲,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眼睫眨了眨,无力地垂下——她已经连多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转过头抚了抚她的秀发,淡淡道:“你母亲离开,我自然要和她一道。”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骇和悲伤席卷而来,我哭嚷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父亲难得地温柔道:“抬头,纯熙。”

我怔怔抬头,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只见他指尖凭空多出了一朵淡金色的莲花,流光溢彩,仿佛纯由光芒凝聚而成,一触即散。

“你母亲留给了你后半生的保障,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就祝你余生快乐,无病无灾。”

父亲松开手,那朵莲花自他手中飘落,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在触及的那一刹那,它散作点点光晕,似乎融入了我的双手和眉心。

“出去吧,纯熙。”父亲温和道。

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止住了我的哭泣,它让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外退去。

退到门口时,我突然鬼使神差挣扎着转过头,问出了口:“父亲母亲,你们在一起,对吗?”

父亲一怔,微微笑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

定康二十六年六月,舞阳长公主及其驸马宁安侯薨。

我站在棺木旁,看了最后一眼。

棺木封死,我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我摇摇晃晃朝院中走去,微风拂过我的脸,将泪水吹干,恍惚间我似乎感觉,有一只温柔的手拂过我的面颊,像是幼年时母亲替我擦去眼泪。

“我只知道,如果有一日莲花儿不在了,我是必然要跟着去的。”

“你母亲离开,我自然要和她一道。”

他们求仁得仁,我不必为他们悲伤。

我抽出手帕,抹去最后一点泪痕。

不过可惜的是,或许我余生都无法遇到一个人,能和我像父亲与母亲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莲华和灵缃回仙界去了,他们的养女纯熙将在人间过完有钱有权的快乐一生。

番外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存一下《郡主》的稿,不常看评论区,有事wb:清淮晓色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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