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清晨开始赶路，到下一个有人气的城镇没用上很久，不过午时左右。

谈容在距离城门还有不短距离便停下了。

跟在身后的两个孩子亦步亦趋，也跟着停了下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便送到这儿，你们还是回城里去吧。”她转身就要离去。

柳文儒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慌忙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为何要与你们一起？”她一歪脑袋，“你我本就是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况且她也不是能带两个孩子在身边的情况。

指着城门方向，她说：“像你们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孩儿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城门左右守着官兵，零零散散有人进出，“有人气的地方比较好。”

“你……可是讨厌我们跟着？”柳文儒嗫嚅道。

讨厌？

柳彦似乎对这字眼有些敏感，将哥哥的手抓得紧了，瑟缩着想，他们……被讨厌了吗？

这现实还是多少有点让人接受不能……即便从众星捧月跌落，她不是没经历过遭人白眼，不是不知道身上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自己不招人喜欢……但谁能习惯这样的日子呢？

可别人归别人，如今却是连好心的大哥哥也讨厌她吗？

谈容沉吟片刻后道，“讨厌着实是算不上。不过你也总不能要我喜欢你们吧？我们不过一面之交，这委实有点过分了。”

这话倒也反驳不得。

“你难道不是做兄长的么？”谈容冲柳文儒道，“既是兄长，那便该做出兄长的样子。没了我你们难道就活不下去了不成？若连你都这般软弱，下面的孩子该更害怕了。”

谈容几步走到他面前，他只能仰起头来看她，再看一眼怯生生望过来的如幼兽般惹人怜的柳彦。

不管怎么看也就是两个可怜孩子，让人不落忍来伤害……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带上他们。

世上可怜人何止千千万万，难道她救一个就得带在身边一个？还是包他们下半生平安喜乐、荣华富贵？

“对你们，我没什么好亏心的。昨日、昨晚我都出手相救了，也送你们来城外了——已是仁至义尽，难道还要赖上我过一辈子不成？”

话自是如此。

可他不过……不过是……袖子上被拽紧的感觉让他不由低下头，便看见了柳彦担忧的眼神，方恍然惊悟，那些没说出口的念头究竟有多自私。的确，他们非亲非故，对方能出手相救自是仁至义尽……他却暗暗抱着借她来让他与彦彦过上更好的日子的念头。

往严重了说，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

他竟也成了无耻之人了。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柳文儒臊红了脸。无法驳斥的阴私念头令他无地自容，只恨不得当下便消失了。

谈容却仿佛没看出他窘迫，接着道，“你若真有保护好妹妹的决心，就该尽早让自己强大起来，而不是想着要靠别人。”

这话戳了他的心。

曾经高宅大院里衣食无忧，不知民间疾苦的少爷，为其遮风挡雨的，有父，有母，以及丰厚家底带来的里里外外数名奴仆……只是那时谁也没想到，说变就变，好日子就如纸做的窗面儿，劲风一刮，雨一打，便破了洞，骤然一场午后雷雨，将一切都摧毁地彻彻底底。

万贯家财一朝散，人命也是说没就没。

遮蔽了他十余载的家，说败就败了。

当无能为力时，才能深刻认识到，无力到底怎样折磨人。他谁也救不了，什么都无法挽回……

柳彦还不太懂个中意思，但也能鲜明感受到柳文儒情绪变化。她揪地他袖子更紧，娘亲在世时给亲手缝的小娃娃挂在臂弯，垂着头，仿佛也感受到了两个主子的心情。

她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哥哥了……爹娘锒铛入狱，后被斩首于市井，他们同样被押着往牢里走，眼睁睁看着柳府被抄家，昔日雄伟府第门前被贴上白色封条……只在那时见过。她其实也记不太多了，只依稀还知道是很难过的，掉了许多眼泪，那日也是头一回见兄长落下泪来。

……此时便如当时，他很难受……她能感觉到。

“哥哥……”柳彦小声唤他。

“这匕首。”谈容两个字出口，又顿了下，才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想来对你有用，你就留着吧。”

“这……”

“拿来防身也好，还是从上头随便抠个一两颗下来换点钱也罢，随你喜欢。”她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全然无所谓。

当然也不是装相，她是真的无所谓。她不缺，也不在乎这些东西。

“这么贵重……”

“对你来说，什么算‘贵重’？”

柳文儒一愣。

“是这把匕首贵重，还是你和你妹妹的命贵重？”

“自，自然是……”是什么？“都……都贵重。”

谈容疑惑似的皱了眉，道，“可既然摆在一块儿就得有个轻重缓急吧？我不清楚你将什么摆在前头，但至少于我而言这东西排不上号。”本来也就是脑子不清不楚的时候贪好看收来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可这毕竟……”

“上头是镶了宝石不假。”谈容坦承，“但也仅此而已。我不缺身外物，也不缺好兵器，因而这东西可有可无，充其量也就是个好看的摆件，真没那么重要。”

这话可太阔气了，柳文儒被忽悠得迷迷糊糊，竟真觉得词话有道理的很。

“但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不是缺钱吗？想来也是，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除了沿街乞讨，或是进哪个府里做奴仆，还能做什么？那就留着它吧，总得活下去不是吗？放心，我说话算话，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反悔再收回来。”

“那这也太……”太贵重了。所以拿在手上都觉得不安。

“你倒可以不要，也得想想小姑娘吧？你吃苦，她也得跟着你吃苦。”

“……”正因如此，他才纠结呢。如果就他自己，即便饿死，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受这么一份大礼。可柳彦……

她还那么小，她做错了什么要跟着他吃苦呢？

柳彦看着说到自己了，知道他们说的自己，可也不太清楚怎么就说到自己了。

钱，她倒知道，可和那把匕首有什么关系？她一知半解。

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

“哥哥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饶是谈容这不知怜香惜玉的碰上小孩儿还是无法完全硬了心肠，唇角微勾起来，道：“我还有别的事儿呢，你们……去城里住着就成了。”

虽然这张面皮着实算不得好看，但她这一笑或许正是因为没让人预料到，所以才格外叫人意外，以至于生了光芒，也可能她在柳彦眼中看来就是如此耀眼。

只是当转向柳文儒，谈容又恢复了原先模样，“同样的话我不说几遍，这东西我都说了让你留着，那你就留着。要真是觉得不妥，不若改日重逢，你再来报答，总行了吧？”

“还有机会再见吗？”柳文儒在她毫不犹豫朝走出去几步后，小跑两步匆匆忙忙问。

谈容脚下不停，也没回头，“或许吧。”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她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往，离墨荼城，离天同山，都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