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
识沂来在半道,眉眼间皆写着不悦。
他分明已经感受到距她极近了……却还是断了。
不过她所在方向倒与他推测的相差无几,那么接下来就该……缩小包围圈了。
墨荼城位南,天同山在西,往东去不远便是海,余下的,只有往北去了——既然不是回天同山或是天同山附近,那么应该是北边。他是这样想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但仅仅知晓整体方向也不好找。整片大陆幅员辽阔,寻一个有意把自己藏起来的人,谈何容易。
可眼见着这两次让他感知到她不知因何缘由的失误所泄出的灵力波动,范围便缩得越发小了。
嘴边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来。
三天。
撑死再三天,他便是将剩余那些地界整个儿翻过来,也定要找到她!!!
识沂想着,手上飞快划拉了几下,凌空愣是画了个不知是阵法还是符文的东西出来,而后光芒大盛,迅速分裂成数道,如数颗流星般划过夜空,分散着往北面多个方向投射去。
既是给茕莲教早早分散在北方各地的眼线的消息,同时也是能自行去寻她的灵丝。
——寻她,他势在必得。
他想要的……决计不能拱手让人,也不容私自逃离!
他已追至此处,想来她也不会太远了。
即便是线索断在了这儿,也绝不会放任她继续逍遥在自己可掌控的范围之外。
而谈容也该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既已大意泄露了踪迹,就得做好了被他抓回来的觉悟。
谈容让柳文儒睡着的。
闻岓又让他醒了。
怎么醒的?
自然是解了这点对他来说全然不够看的小法术。
有些话他得提前说,有些事,他也必须做。谁教对他而言,谈容比这孩子重要得多?
“她喂你吃了药。”
他站在床边,神色淡漠,“虽那并非是为了疗愈做的药,但总归也不是寻常的药能比的。”
谁——这是柳文儒睁眼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可来人这般样貌气度就足够震慑人心,令他一时半会儿愣在那儿无法言语。
随即才后知后觉来人口中所言似乎是……恩人?
此人原是恩人的相识不成?难道也是神仙?也是……寻常人怎会有这般样貌、气度?
他脑子里还乱着,片刻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下意识以为自己仍身处那可怖牢房之中的、以及瞧见生人的恐惧终于褪去少许。
至少这一刻,身下柔软的被褥,身上盖着的棉被都不是假的。它们都在提醒他,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已经被救出来了。
那么眼前这人又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闻岓似乎并未发觉他突如其来的造访给这孩子又造成了怎样的心理冲击。也或许,即便看出来了也没在意。
他可不会哄孩子——不会,也没必要。
“恩……”
“人”字没出口,柳文儒又一次被自己的嗓音吓到。手跟着放到脖子上,带着些迷茫。
短暂的安逸令他都忘了自己的嗓音是什么样子的了,仍有些嘶哑。
下意识就要撑着身子再坐起来些,而后便又发觉下半身没有半点知觉,所以想要使劲都使不上劲。
对了……他的腿已经废了,在牢里的时候就……
双肘才撑住了身子,蓦然又颓然脱力,连带着整个上半身轰然倒塌回去。陷入床榻。
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噩梦之后,紧接着是一场美梦。可噩梦造成伤害无法被美梦抹去,它们互相交叠着,如冰火两重天,来往回忆更迭错乱。
一会儿好似历历在目,一会儿又好似什么都记不清楚。
但不论他怎么想,怎么感受,眼下事实是分明摆在眼前了。
他明白,自己已是个废人了。
柳文儒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回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除了给他带来更多痛苦之外没有半点用处的经历,“阁下与恩人是旧相识?”
恩人?谈容?
闻岓却没答他,只接着说,“那药对你来说很管用,眼下你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嗓子不过是因为许久不用,多说说话就能自行恢复,至于这双腿……打成烂肉碎骨还能恢复点模样已是不错了,想要重新行走怕是还不行。而那药对你来说太过霸道,短时间内再服下一颗,怕是身子也受不住,无异于毒药。”
恢复?
柳文儒陡然意识到今晚都经历了些什么——
张开手掌在眼前翻来覆去许多遍,手上干干净地结着新痂,没有血渍也没有污泥没有一度不愿直视的脓包,甚至,真的一点儿也不痛。
而这些,都是恩人做的。
他第一个念头竟不是他这双腿被板上钉钉无法复原了,而是,她当真愿意为他——萍水相逢的生人做到此等地步。在他看来,虽喜闻乐见,但仍旧不可思议。
感激之情如泉水喷涌,被收敛在稚气未脱的面容下。
“那药对她来说也很重要,她却让了你一颗。这般不够,还想将仅剩的一颗也喂了你。”
柳文儒已沉浸在震惊中,又被他拉入更深的震惊的海底去,微张开嘴怔怔瞧着他。
“我不寄希望于你能如何报恩,但至少,不要做任何对她不利之事。如若不然,倒不如自行了断以……”
“尚不知恩人姓名……”柳文儒喃喃自语道。
但对于闻岓毫不掩饰威胁意味的话语也没有开口反驳的意思。
闻岓了然于胸,只是语气依旧不冷不热,“你该自行去问。”
“嗯。我得去……道谢。”在旁人听来不过轻飘飘的几个字,在他看来,已是承载了其将近整个生命的重量。
“那是你要做的事,与我无关。”闻岓道,“我来,只是要你做些,既然承了她的恩,便必须去做的事。”
“何事?”他不知他要他做什么,眼中却也没有害怕。
也不怕这人虽说是看样貌着实令人不忍生疑,但实际上可能只是个人模狗样的败类:“凡是我力所能及,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也不用如此。”他说着,心中想的却是,不过一条命,便是都抵上又能如何?不会有太多用处的。
稍加利用即可。
“她本不愿在他人面前暴露身份,因而掩人耳目至今。可为了救你,不想暴露也暴露了,你若是个聪明的,便该明白,我为何要修改你脑中记忆。”
修改……记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柳文儒今日已不知是第几次被震撼到。世上当真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闻岓没心思管他震惊与否,紧接着就问,“你可愿意?”
这话更像是试探,而不是真的给他选择的余地。
“愿意。”柳文儒也不多做犹豫,“可……当真非忘不可?”
虽这人说的是修改而非彻底抹去。但被修改过的记忆,还能算是他的记忆吗?
他剩余为数不多的可支撑自身活下去的念想中,谈容已然占了一席之地。不论是她曾经说过的话,还是几度出手相救的经历。
这些若都被修改了,他还能是现在的他吗?
闻岓却不为所动,“我不能让她承担一点风险。”像油盐不进的老古板。
柳文儒当然明白。他也只能明白。即便他还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心里记着这件事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但他确实也不能当那个白眼狼。
他已经承了恩情,怎能连这点牺牲都不愿意?
“那就……”他垂下眼帘,“拜托您了。”
算是个识相的。闻岓探出手来,灵力缓缓如水流动而出,而后雾化为气,消弭飘散在柳文儒身周。
他闭着眼,只觉得全身和暖,仿佛被风托起,漂浮于云端,浮浮沉沉,也如被温水包裹,莫说手脚,就是整副身子也不听使唤,想动都动弹不得。
仿若全身破败都由着什么被洗涤而过,被重新组合到一处,既奇妙,又无比舒适……
闻岓分明只说了要改他的记忆,但在那之前他所做的,分明是在救人。
柳文儒不明白,恩人也好,这人也好,到底什么来头,能做出这样一件接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所以他要遗忘真实的那些过往……也是真的吧?
神仙要做的事,谁能阻挡得了呢?
闻岓自始至终都没变了脸色。他是在救他没错……谈容是想救他的,那么他当然也做不到放任不管。
直至救治结束,灵力才姗姗来迟造访了柳文儒识海,追寻着有关于谈容所有的画面……那些模样无比鲜明清晰——
他却犹豫了。
小弟子的模样在他眼前仿佛从未变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那张脸在明面上是否改了外观,无论是怎样的表情……在他眼中都依旧是他的小弟子。
……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只要他想,无需耗费太大功夫,便能改个彻底,不论是那些细琐的,还是今晚发生的事情。谁教她只想着为他人出头,要为他重新点燃起活下去的希望,而丝毫不顾自身安危……不顾虑自己将来如何。
可这人记忆里的谈容看来远不同于旁人。
她那么生动且鲜活……被护在羽翼之下的幼崽到底也成了能为他人挡风遮雨的大人了。
这手罕见地在施法过程中微颤了下。
随即好看的眉头轻皱在一块儿。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他不该是这样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多少年来的经历告诉他的?同时也是,即便过往记忆在岁月长河中逐渐模糊,却依旧深刻在脑海中的结论,可怎么就……怎么就偏偏碰上了她?
他头一回的的确确倾注了心力培养起来的弟子。
一觉醒来,当她发现今晚所做一切只余自己还记得,她该是怎样的心情?她会作何反应?
这样做……当真是为了她好吗?
不能令她开心的“为了她好”,是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