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不住瞳孔颤抖、游移,掩不了心上紊乱、纷扰,而脑中纷乱,更如天马行空般一通胡思乱想。
——为何要这么说?他又不知她心意!
若知晓了,若知晓了……她慌乱退后几步,心下惶惶,若知晓了,还能如这般待她好么?!她都已经躲到这地步了,还要她如何?为何,为何就不能顺了她心意,让这一切过去——任她自生自灭去——为何——为何——
为何还要逼她非承认不可?
为何——不能放了她?!
她也放了他——
她根本不配被他作弟子般呵护,他也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何等卑劣之徒!
“您知道了……会……厌恶我的。”她颤着声儿说。脑中一根弦如此时手筋般绷得死紧。
所以不要再逼她了。
不能再逼她了。
但话说出口了,又在心中后悔不该那样说。复又咬紧牙关,直将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似的,倔强地想要调整回尽量正常的状态,让这一团妄催她泪流的火熄灭。
不能服软,不能认输……至少不能在师父面前这般,不能……
却好像并未想到,从她想着要逃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输了。只不过他也没有赢罢了。
“我不会。”他偏还在这当口这么回应。
至少在他看来,这态度足够宽容。他愿意让她回来,而这个“愿意”这般坚定,不容他人置喙。
“无论怎样,你未堕入邪道,没成了十恶不赦之徒,我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无论……怎样……
不可能的。
她望进他不带一点犹豫的眸子。
叮。
脑中终于崩断了弦。
他会后悔的……她想。算了,倒不如就让他明白,她的逃避,究竟从何而来——
她究竟是何意思……
一切发生在极为短暂的一瞬之间。
谈容“恶”向胆边生,带了点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步迈过去,踮起脚勾住他脖子,顺势将他脑袋拉下来——
她紧闭双眸,嘴唇紧贴住他的。
疯了。
真是疯了。
这念头在脑中打转,心脏如擂鼓。
她竟真的这样做了。
没有醉酒,没有失心疯,没有任何借口。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后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闻岓因震惊僵住了片刻,一时间仿佛成了雕塑,不知该如何动作。而她也没能看见……无论如何这双因震惊睁得更大的眼眸里有的,不能说是厌恶。
他只是……被吓到了。
所有感知仿佛在这一时半刻里都聚集在了近在咫尺交缠的气息,以及似雷声轰鸣的不知是谁的心跳中。
而纵然如此,那只本就抓住她的手,却依旧如本能般源源不绝送去灵力。
她根本不敢动。
谈容未曾主动吻过谁,也不知怎样的吻才是正确的,何况本也只是为了吓退他,因而更没什么缠绵可言,亦无多余情意……一切仅凭本能。
不过是这样贴在一处。
二人都是如此。只是唇瓣贴在一处,一吐一息缠绕在其间,这样停住了,谁也没有继续往下做什么。
再有多一点的感觉,也不过就是彼此鼻息滚烫。
还是谈容气息颤抖着,先松开了手。
“这样……您还能当我作弟子吗?”也顺利夺回了另一只手的掌控权。
闻岓手掌中蓦然离了此间一直握着的一只手腕,不习惯到不自觉动了下。
可他终究也没有再把那只手抓回来。
嘴唇上分明没有什么了,却错觉着像是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以及,柔软的,细腻的触感。令他脑中也炸开了什么,四分五裂。
谈容垂下头去,似无地自容。
看吧……她有多卑劣。
即便师父以往不知,如今也该知道了。这下,他只会退避她三舍,再也不会靠近了……对的,再也不要靠近她了。
不值得。
她低垂着眼眸,眼前逐渐模糊了就立刻掐紧手心肉,用疼痛转移注意力,尽力忍下不合时宜的落泪的冲动。
闻岓许久没有开口。
谈容也默认了他的回复。
她早在心里替他写好了答案,于是在这沉默中理所当然,为他答了。
没什么好失望的。
反正她早知会如此。
“枉您教诲,我竟成了这般不忠不孝之徒,愧对师门。便是您要取我性命以谢往昔恩情,我也无怨。这条命反正也是您救的,多活了这么些年,便是您再拿走也没什么可值当不舍的。您要拿,便拿走吧。”
她说罢,后退一步。
给自己乃至这段本就不该起的孽缘判了死刑。
作揖,深深鞠下一躬,“往日,我只当是自己是死了一般活着,往后,您若不愿脏了自己的手,还许我活着,便也当我死了吧。”
这语气恭敬……甚于过往任何一次。
恭敬过了头,听来死气沉沉。
闻岓终于知道眨眼了。
从旁人看不透的思绪中抽身出来。
然而这双眼睛也就这么看着她,仿佛并未能及时将所有失态恢复成原先状态。
他说不出什么来。似乎真是被她那惊世骇俗的,却的的确确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来的大胆举动惊到了。
前后两辈子,他也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
方才……究竟算什么?
他想不通了。
屋内,失魂落魄走了一人,失魂落魄留下一人。
屋外,亦是如此。
不知何时那窗外站了一人,脚踩着狭窄的本也不是用来给人站的一点檐,稳稳当当,几近悬于空中。听墙根的姿态倒是拿捏得优雅。
他幽幽远望临近街道人声鼎沸的热闹,脸上表情却远称不上欣喜……可也冷淡地叫人心惧。
但凡此时有谁抬头看来,或许正能瞧见他。
可无一人瞧向他。
这么一个分外俊朗的人——识沂。
他从哪儿听到了哪儿,他心知肚明。
总归是要令好不容易追寻到此处、找到了人的他……无法破窗而入,在当下放弃了将人干脆抓走的念头的程度。
沉默着,他飘然往远处去了。
不知要往何处去,也并非是真要放她自由……只是,他需要更冷静些。
方才所见所闻已致他心境不稳——若就那样闯了进去,硬要将她带离,却遭到不知死活的反抗,他的确无法保证不会伤了她——
他怎能伤她——
平日便叫嚣地厉害的恶念打蛇随棍上,更如狂风骤雨般一个攀着一个要冒出头来,要占据他心身。往常被他压制地多狠,此刻的反噬便有多激烈。
谁让,暴虐、偏执、残忍……本就为他所有。
他曾经,几乎只有这些。
说不上是凄凉。早就没有凄凉了。他只觉得可笑。
可笑至极!
万籁俱寂中,盈盈明月也躲到云层后头不敢露出脸来。
他背影被糅进清风与晦涩到很难看清楚有什么的黑暗中,看来越发寂寥萧瑟。也安静。
安静到不像话。
安静到让人不禁错觉,原来他的气性也不过如此。这是一只被拔了牙,断了甲的猛虎,虚有其表,而软弱至极。
可只有这林中对于生死存亡拥有与生俱来本能感知的自然万物才知,其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多令人心惊的……杀气。
低如沉睡万年巨龙方醒的吟鸣,隐隐盘绕而来,初闻好似错觉。
眼前万事万物不见变了模样,一如既往。但眨眼后,砂石颤抖,如受何物吸引一般,伴随着越发清晰的龙吟以越发明显的幅度震颤着离开了地面。
这些发生在他周身,宛若妖异之象。
识沂对着才露出些许模样来的月色,微掀开了眼皮,瞳中墨色漾开整个眼眶,铺展开了分明一览无遗却仿佛漫无边际的死气。
怵目惊心。
待再缓慢闭上眼去。
轰——
一声巨响,瞬息之间延展开方圆百里。
“怎么了怎么了?”
“地又动了不成?”
“什么声儿啊?”
“没动啊,不晃。”
“出什么事儿了?”
……
远处天阳都内,睡了的、没睡的,不少人探出窗来,就着这平地一声惊雷,后续还缀着连绵几声动静巨响,当即议论开了。
“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有人还在街上走,有人在湖边吹晚风,不乏正有人亲眼得见那巍峨高山于顷刻间湮灭了踪迹,似灰飞烟灭。
为附庸风雅的扇子也忘了摇,好好一个书生忘了文雅,瞠目结舌。
人得活到什么岁数才能见着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他们今日都见到了。
一座山,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沉寂寂夜空之中,衬着夜色还能看见如炊烟一般,蒙蒙飘渺着的一股尘土飞扬。
罪魁祸首识沂照旧老僧入定,脚下踩着的已没了地,也还是一动不动,浮于空中。阖眸如养神,任袅袅灰尘在身后、脚下,经久不散。
树木花草都化为乌有,遑论山上鸟兽虫鱼……似乎也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它们的生死,与他无关。
闻岓身处房内,还保持着那姿势未曾有变化,谈容离开了,她那举动留下的影响仍在,似是分外令他费解,乃至他这样从来人前扮演好了与身份相符好的模样的人……也忘了该怎样应对。
直至异象发生的这一瞬。
眼神突变,他转身,砰,窗打开了。
人不见了。
虽不见人出去,但也确实不在这儿了。
谈容没有回房,站在二楼走廊,望楼下热火朝天,却截然感受不到其中畅快。也在这时突然变了脸色。
是他。
他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