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屋子外头是呼啸的狂风,一阵紧接着一阵,呜嗷喊叫,吵得人心里发毛。
似是有暴风雪要来了。
院落中,除走廊之下灯笼的外罩、罩子里头的烛火随风晃荡,没的一点光亮。
屋内,床上躺着的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
了错记不清这是躺下之后的几个时辰里第几次翻身了。也记不清这是天色见黑后的第几个时辰了。他再次尝试紧闭双眼,让眼皮镇定下来。
可又失败了。
在脱力的瞬间,眼皮不受控制地又睁开了。毫无睡意。
黑色眼眸本可以融于夜色,但其实还是发着亮。他仰面朝上的姿势,视线的方向是没什么特别的床顶,陷入莫名思绪中。
“断袖……”不知怎的,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叫他自己都惊了一下,更是清醒了。像是被吓到了,他倏地起身,厚实的被子被推开,穿着亵衣就这么走进寒冷中……他怎会这么想?
慌慌乱乱踱步几个来回,暗淡的光里也能看见蹙起的眉头眉峰,是烦恼的模样。
但确实骗不了自己——
脑中想的,耳边回荡的,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字。纷纷扰扰,不堪其扰。
不过是断袖,有何值得这般忧思?他自己都想不太通。有何值当他在这夜里不睡觉,心心念念放不下?
亵衣下头露出格外单薄的身子。他身板并不厚实,虽年纪与谈容是相仿,已是二十出头了,却依旧未褪少年气,似乎停留在了十六七的光景。因而于寒夜里不免让人担忧,莫要着了凉。
他又在床边坐下,被面为寒气浸染,冷得他一个哆嗦。
老爷他……莫不是也喜欢男子吧?
他不免忧心。
说来断袖之癖也不算少见,他就没少听说过那些个王公大臣养了几个……或是有那年少轻狂的皇子或少爷交好……但说来,还是意外了。
他从未想过老爷也会是断袖之人。
但细细想来,似乎也并非无迹可循……老爷从未流连烟花柳巷,也从不与女子同房——不,不只是如此,自那个他都未曾见过面的,听闻早已故去了的夫人去世后,后院之内,便再没有新纳进来一个人……何况还有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姐,若不是喜欢女子,怎会有小姐……
不不不。
这样想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老爷他也并未与哪个男子走得近,或是与男子同房。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不好说,真是不好说。
想啊念的,就是睡不着。
老爷在□□方面,堪称清心寡欲,与其热衷于搅乱天下的劲头截然相反,因而,若非要说他是喜欢男子的,倒不如说他更喜欢搅和。
而正是如此,了错就越是想不明白。
这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幼时他不懂情爱,并不觉得老爷有何不对,但现在想来才觉得不对劲。男子真是能断绝情爱这么多年的么?老爷到底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以及,自己为何非得执着于要弄明白这一点?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这一点上他倒还是警觉的,也没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了,视线立刻飘了过去。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随即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笃笃笃。
“先生可还醒着?”敲门声响之间,掺着人声。
“何事?”
那人听见声音,总算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说得急,但显然送快了些,“老爷醒了,这会儿正找您呢。您过去一趟吧。”
听到这儿,他也不耽误了,边回“稍等”,边快步走到衣架旁,抄起衣裳就往身上套。这过程也不拖沓,脚上走路不停,手上也不停。
待到开门出来,身上已经齐整了。
不过说是穿好了,也不过是徒有其表。外衣里头便是亵衣,中衣才没工夫衬垫,看是看不出来,到底还是赶时间要紧。
“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
“老爷现今在何处?”
“书房。”
了错脚下越走越快,随着话音,几乎快到要跑起来。衣角就这么被踢着起来一下一下扫着风。那人被落在他身后,非小跑跟不上。
匆匆到书房门前,守在门两旁的下人赶忙开了门。而别个没一个跟着进去的,分外老实。
大伙儿心中都明白,傻了才这会儿才上赶着触霉头。
了错紧赶慢赶来的,多少有点风尘仆仆那意思,可等到进去了才发觉实际情形并不如自己原先所想。
屋内,并非只有孰秋一人。
虽然身为忠仆,了错第一个看到的还是孰秋。他看着是从摆在书房内的小塌小憩时惊醒的,这时还躺在塌上,姿态慵懒,衣衫并不齐整,但也一件没脱。
当时许是看着书迷迷糊糊睡着的。
而他面前,是一青衣少年……或许,说是孩子更为合适。
“你来了。”孰秋照旧这么一句。
较对于仆从的态度来说,多了亲昵,较对于更为亲昵的关系来说,也并未有那样特别。这是他们之间惯例的相处模式。十数年间,从来如此。
“属下见过老爷,少爷。”了错低头先将礼数做到位了。
这看着还稚嫩的十二三岁上下的孩子,原是孰秋的孩子。
那孩子被叫了一声也不回头看一眼,脸同视线仍是对着孰秋的,笑意不变,仅瞧脸也是个可爱的,只是……对待了错的态度是在是算不上好。
了错似乎也早习惯了,只道,“方才听下人说您梦中受魇了。”
“嗯……”孰秋也没有否认,并未觉得自己这把年纪还被噩梦吓醒是一件羞耻的事,“梦见了些不愿意梦见的。反正不总这样么。早该习惯了。”看来不以为然。
却不是“早习惯了”,偏要加上个“该”。
“可……”
“可这不也总让人担忧么?”
了错的话被那孩子开口脆生生的,带着显而易见担忧的话截了下来。才张开的唇瓣无所适从翕动几下,知情识趣地闭上了。
“爹爹您可是府里的顶梁柱,又是越成国上下的主心骨,须得小心些身子。可是白日里遇着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若真有那些个烦心事,随时找儿子说就是了,左右我整日也是闲在家中,除了看书作画弹琴写字什么也不做,白白长这些学识,还没能起什么作用……若能为您分忧解惑,才算是没有白学那些东西。”苏呈春对着孰秋,嘴里的话一套套。
并不像个骄纵的少爷。似乎真是为父亲着想的孩子。
他这年纪说这些话其实并不违和。可怪就怪在,平日里这位并不这样说话。
了错心中自然清楚。
孰秋或许也清楚。
但他们都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
苏呈春甜甜笑了一下。
对,就是甜。
虽这词用在男儿身上似乎不算太妥帖。但他确实适合这字。
孰秋看来对这个儿子也并未有多热切,但肯定算不上是不好。至少他能养出来敢在他面前卖乖的孩子,就足以证明,这孩子在他这儿还是有些特别的。他甚至,还分外耐心地,对他说了类似体己的话。
“你这年纪里自然是读书最重要。旁的事自有他人操心,无需担忧。”
但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可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一个担心孩子的父亲会有的。没有担忧,有的只是话家常似的稀松平常。
即便如此,苏呈春也还是将其奉为箴言般,欢欢喜喜点了头应了,“当然,当然的。来年科举,儿子定要给您拔个头筹回来。如此,我也回去多看些书,爹爹您注意些身子,莫要太过操劳。都说梦中有魇定是白日里犯愁的事儿多了——有些事,好安排给下人做的,交给下人做去好了。做儿子的总归是担心您多一些。”
“嗯。无妨。你回去看书吧。”
听来不冷不淡的语气在他身上也算是少有的好脾气的时候了。
不然换外边儿别个进来试试?怕不是说错了一个字,这辈子便就没了。
苏呈春脸上笑着,手抬起放到椅子把手外边儿来了。白润的手指抓着椅子下头的轮子,推着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原是个不良于行的。
他看来很是谦逊乖巧,微含首于胸前,自己推着轮椅往外走。了错上去想要搭把手,但手才碰到椅背,苏呈春的手就离开了轮子,跟着覆在他手备上,冰凉得可怕。
垂眸看,这手背也嶙峋。不像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
而他低头也正对上了苏呈春扭头看来的眼睛,弯弯笑眼之中,薄凉之意不容人忽视。与他手上温度如出一辙。
显而易见的不悦。
了错心下一惊,撒了手。
苏呈春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自个儿倒腾着轮子,离开了房间。
是啊……小少爷不喜欢他。了错收回来的手摆在身前,这样的事儿也不是第一回了。
“不用管他。”孰秋淡淡道。
既没表现出来要站在了错这边去质问苏呈春的意思,也没有站在苏呈春那一头来责骂了错的意思。
让人看不清楚他想的什么。
“可是又做了那个梦?”了错本人也并不放在心上,眼下没了旁人,忙做起来刚才没能做的关心。
至于苏呈春,说不让他管,他还真就一句也不提了。
“嗯。”处于事件中心的孰秋本人不咸不淡应了声,拍了拍自己身边,“你来这边坐。”
“属下不敢。”
“我让你坐你便坐,有何不敢?”孰秋道,“往日也不见你这样……”
了错摸不着头脑。他记得自己……分明一直如此啊,何曾有过僭越的时候?真不知老爷此时想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何时给他留下了这般印象?
不过他都开口了,了错当然不敢还嘴,只得硬着头皮在他身旁不远坐下。
同一张榻上。
“……您可好些了?”他坐稳之后小心翼翼问。
虽孰秋总隔三差五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回,变得格外好脾气、好讲话,仿佛以往那个阴晴不定之人并非是他一般,了错应该习惯了,都这么多年了。
不过事实上,他还是不太习惯。
“还不就那样?能有什么好或不好的。”被关心的人自个儿都不像是有所谓的模样,放下手里的东西,将似乎分外金贵的视线赏赐到了这个下属脸上,“但也好,至少醒来还是在这儿……并非一场梦。”他难得叹了声气。
了错听不明白。但突然见他忘过来,视线交汇的瞬间,猛然低下头去,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许是给吓的,颇不自在。
但他如此,便看不见这张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孰秋皱着眉想。虽然他并不喜欢这张脸,但总归不是做不到爱屋及乌,看着,总聊胜于无。可这样的姿态一旦从这副看着不算有多习惯的身子上显现出来,他就又多了几分烦躁。
不耐烦在脸上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迁怒。
——梦魇,又是梦魇。有记忆以来的这一生中,回首往事,除了那些记都记不清的模糊过往,剩下的,竟有大半都为梦魇所占。
重复着体验故人逝去的过往,千千万万年。
无非是有时候被吓醒了,有时候并不被吓醒。
“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把一切都想起来……”许久之后他才幽幽说出句话。
一句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明白是何意思的话。
是说他吗?了错低着头想。
可他并未忘记什么啊……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毫无思绪。况且他要是真忘记过什么,老爷还不早跟他发脾气了?
但这句话如果不是对他讲的,那又该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