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老爷重视之人，属下定当尽心竭力。”

在这件事前，其他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孰秋无比明白这一点。谈容必须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绝不能离开他的掌控，便也点头，“你知道就好。府里这么多人，我也只信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了错想。他没有资格去对主子中意谁、不中意谁指手画脚，甚至连插嘴都不应该被允许。

“老爷挂心容……容小姐，属下自会看紧了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伤害？”孰秋难免嗤笑一声，谁能伤得了她？“倒是不重要。”

不重要？不奇怪吗？了错下意识便反问：“可您不是喜欢她吗？”

孰秋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何时说过那种话？”

“若非如此，何必费尽心思将人带进府里？且待她亲和，处处都好？”

这话说的基本有点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了。如同一个孩子不慎还是在父母面前泄漏了自己对于兄弟姐妹的嫉妒。

“怎么？我待你不好么？”

了错忙低下头去，“老爷仁慈，免属下受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之苦，属下未有一刻敢忘此恩情，今后也定当尽忠竭力回报您的恩情。”他先是表了忠心，接着才道，“诚然，您待容小姐的好，属下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其实真不是要抱怨，也并非有多嫉妒……那些心思也不该是他一个“奴才”该有的。他只是不习惯罢了。确实不习惯。

——那么多年，几乎贯穿他整个人生，他都是在孰秋身边走过来的。而正因为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理所当然认为这种状态最是平常，也不会去想，其实有一天这样的平常也会结束。

且这结束的一天，来得太过突然了。

谈容越发侵入这府宅的今日，使得他自幼时起视为规则的一切不断被敲打，摇摇欲坠。

孰秋却是觉得好笑又好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连连点头，“原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一个对他有恩的老爷，一个要尽忠的对象，莫过于是。

他明明已经很好地在对待他了。

孰秋鬼使神差将话锋一转，将错就错道，“是。我心仪她，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把人看紧了。”这么说着，脸上却分明是没有一丝爱意的——自然不会有。

了错听不出好赖，只知道自己似乎那句话惹怒了他，只能答，“属下遵命。”

“爹爹同你说了什么？”

木质轱辘碾压过地板发出的声响不算小，也极为特殊，了错不必看到来人，光是听这动静就知道是谁。

“天色已经晚了，少爷为何还不去睡？”

苏呈春没理会这一句，单刀直入，“爹爹刚才找你去说了什么？”

“属下无法判断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他面色不变，很是恭敬，“您若真想知道，还是亲自去问老爷吧。”

他猜不到世上会有几个做儿子的能对自己爹喜欢上一个女人这件事儿坦然接受，因而无法对他直说。即便，这个所谓的少爷也不过就是孰秋从外头捡来的，论血缘，与苏家无半点关系。

“我要怎样做还用得着你来说？不过就是个奴才。”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那个在孰秋面前看来极为乖巧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了错也显然习惯了他的作派，躬身道，“那您请便，属下告辞。”

他并无要反抗这位少爷的意思，也无要与他多做周旋的意思。

“莫不是与那新入府的有关？”苏呈春的质问却在身后不依不饶。

了错没答话，他就自顾自往下说。

“一个两个的都不自量力——不过是卖屁股的，还想登堂入室不成？”能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如此恶言，当真是不堪入耳。

丝毫不像是该从一个相府少爷嘴里说出来的，下三滥般的话语。

话如针尖般扎了他的耳朵，了错陡然变了脸色，“少爷请慎言，莫要诋毁旁人，也别污了老爷的名声。”

“说了又如何？”苏呈春见他变脸就更是来劲儿，推着轱辘往前几步，“你们既然不是想着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在意我怎么说？但如果有那样的想法，便也怪不得我实话实说。”

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幼嫩清爽的笑容，眼中光芒却惊人锐利，“不要以为长得不错就能凭借吹枕边风一步登天。是什么种就是什么种，再往上走也走不到哪里去，所有这个家里的东西和你们都没有一点关系。做奴才的就要做好奴才的本分，不该想的别想，不该拿的别拿。”

这位少爷似乎忘了自己原先是什么身份。了错想。归根究底，不也是和他一样被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可如今的地位，看来有如云泥。

“他那样的人我不是没有见过，往日里居心不良往爹爹身边凑的人难道还少了？你在爹爹身边随侍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即便他现在看来有些许上心，也不过是这一阵儿的事情，过不了多久便腻味了。除了你我暂时还动不了之外，往日那些个胆敢碍到我眼的，哪一个不是随我打杀？爹爹也不会说我一句重话。”

也不知是随了谁的脾气。这位少爷从不将地位较他低下之人的话听进去。男子倾慕男子之事从未出现在他与老爷之间，老爷知道，他自己知道。可少爷似乎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惯了，警惕着所有可能接近老爷从而威胁到他的人，甚至不仅仅是警惕……他是真的动过手。且不止一次。

“狗胆包天之人迟早都是要为自己的不自量力付出代价的。你也就趁着现在多享受吧……有朝一日落到我手里，定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笑得天真烂漫。却令人毛骨悚然。

至于苏呈春所言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了错也不清楚。他知道这少爷一向娇惯，两面派，远没有他在孰秋面前表面的那样乖巧，但闻言恐怕……这不过十一岁的孩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不过我是真看不明白爹爹为何会看上那样一个人——还有你。”苏呈春挑着眉眼看他，似是挑衅，“论身量，他比你还矮些；论皮相，你二人都说不上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人；论身段，也远比不上以往那些自己凑过来或是被人送过来的东西。卖去勾栏都卖不出好价格，怎么就能被看中了留在爹爹身旁呢？还能留这么多年……我是至今没想明白。”

面对沉默着只是听骂的了错，他扭过头去不屑冷哼，“连以色侍人都不够格，爹爹也真是不挑。你且等着吧，迟早你也要落到我手里的，届时……我自会特别优待你。”

苏呈春说着，自己推着轮椅，愈行愈远。

了错看他远去，不无疑惑地想，他们究竟何时起变得这样的？一个少爷偏偏和一个奴才过不去。除此之外，眼前分分明明能看见风景，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白雾，朦朦胧胧的，叫人想不清楚，想不清楚什么……什么令人在意的，放不下的，从脑中一闪而过的……

却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自己因为听见了什么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