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食言了！”来者不善，开口便是咄咄逼人。

“食言？”被质问的人却并无被质问的心虚，反问的语气轻描淡写，“难道不是她食言在前？”甚至反咬一口，“既是她食言在前，我食言不也是理所应当？”

“你说的什么鬼话？”识沂道。

孰秋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府里也有府里的规矩。你那小情人既然自愿留在我府内，自然要听我府里差遣。如今她一声不吭消失，按府内规矩处置也是应该的。”

“这一桩、那一桩分明是两件事！”

“那又如何？”他无赖道，“你说一件归一件我便得听你的？何况信物呢？用做见证的信物你还拿得出来吗？信物都不在，哪儿来的说法要我信守承诺？”

“——你拿走了？”识沂突然想起来什么。

灵石他是一早就给谈容了，要他拿肯定是拿不出来的。但看孰秋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分明也是笃定即便谈容本人在，也不可能拿得出来。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拿回来也是天经地义。”他是真不介意出尔反尔，说得理直气壮，“况且就连她也本来就是我的——若没有我，没有我的东西，她一个当初尚在襁褓的婴儿能活到今日？阴差阳错叫她一条贱命占去了我的宝贝，白让她平平安安多活了这么些年，够你们偷着乐的了。”

话是难听，但却是实话。要不是生来便是仙体，谈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极有可能，她或许从生来那一刻起便一命呜呼了。

“如今我来了，当是她还我的时候了。”

在场的两个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不过就是偏着谁的区别罢了。

“你！”

毋庸置疑，识沂偏的是谈容。

因而这“理中客”听来并无不妥的话在他听来简直罪该万死——要谈容去死？他怎么可能看着谈容去死？他自己都舍不得动手的人——

“那你应当知晓我不可能袖手旁观。”识沂脸色一下子冷下来，淡去了愤怒，唯余令人心颤的肃杀。

周遭空气仿佛被撩地起了波澜。

逐渐漾开肉眼难以分辨的一层层、一圈圈乱颤的波纹。

“我也没想着你会袖手旁观……”孰秋嘴边含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你有不愿看着去死的人，我也有我想让他活着的人。”

没有天生仙体，了错会死。

他也不可能看着了错去死。

无解。

识沂先动手，猛然发难，孰秋亦不怵半分，迎了上去。

不过转瞬便百招过手。

识沂未能占据上风。

两股来自不同的人的力量不断在空中碰撞又分开，挥舞地目不暇接密不透风，咬住了这一口气只待哪一边先弱下去，或先被人抓住了漏洞，便万劫不复。

孰秋一时间也没能讨到好处，看来却比识沂多分游刃有余。

“闻岓。”突然开口叫他。

识沂听得当即浑身汗毛倒竖。

世上再无人敢这样唤他——这个，他光是听到都邪火四起的姓名。

可孰秋貌似没长眼色，笑意邪肆，直勾勾对上他的眼。

这两双不论放在何处也是极端美丽的眼睛一经对上，要令人忘了此时处境，沉沦其中，如见繁星坠凡尘，不知世间今夕何年。

“你若还是当年在天上的那个你，或许还能有胜算，可如今的你不过一介凡夫，拿什么来同我斗？！”

此话一出，成功令他脸色变得更难看。

说他比不过谁都行——因为反正那也不是事实，但唯独闻岓——

那人不行！

“重来一世，你可有过哪怕一时半刻的后悔？”

“废话这些做什么！”

眼花缭乱的你来我往中，孰秋还有这闲情逸致攻心。

“你应该后悔的——若非执着于重活一世，执着于修行，根本不必白废了前世修为，不必受洗髓刮骨之痛，也不必眼下遭凡情困囿。你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待在那上头，何必投身是是非非？”

修为之间的差距如鸿沟。

他挥开了识沂，“或者也该学我，来凡尘做一世‘神’，多快活！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即便有灵力护体，识沂也依旧控制不住被推开老远，撞倒相府里头为曲径通幽而别出心裁搭建的“重峦叠嶂”无数，眨眼间便是几丈开外。

“世人皆如蝼蚁，聒噪时如夏蝉春鸟，蠢笨时比牲畜亦好不了多少，何必在他们身上多花费功夫？他们活着的作用合该是给我解乏，四处斗成一团，咬在一块儿，不死不休……总比死气沉沉的天上有意思些。比那些个光是活得久却没得一点意思的老怪物来得不有趣？所以啊……看看戏不就够了吗？”孰秋闲庭信步般走来，明知话不中听却不停话，对着一个并无耐心听他唧唧歪歪的人直抒胸臆，“必要时，掺和进去浑水里再搅上一搅，添把柴，加把火，看他们拼地你死我活，不比你这样有意思？”

识沂站起来，竟看来微有打晃。

这一路飞过来几乎毁了半个相府，换做谁都怕是要原地升天了，他却看着面色还如常。

“至少不用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孰秋讽刺道，“不过到底是你——即便身负凡骨，也还是比寻常凡人扛造得多。”

但可惜了……只是比凡人厉害，可远无法同他斗。

这一点，孰秋心里门儿清。

而话音才落，二人又眼花缭乱地砰砰砰在空中交手数下。这动静根本不是别个打斗可以比拟的，余波过境之处，砖石也化齑粉湮灭，尘土飞扬，连招式都不让人看清。

再等停下，两个人身上也都还齐整，瞧不见有受伤的痕迹。

孰秋都有点吃不透这人了……不过是个凡人，仅此而已，怎么还能接住他这么多招？可也仅限于此了。

能撑到这里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了。毕竟会输的那个人不可能是他——孰秋一个暴起，识沂随之而上，却迎来遭猛击，被狠狠撞落。

嘭！

好好一片花园也顷刻间灰飞烟灭。

而当扬尘飞烟散去，硕大一个坑里竟躺着识沂！

两辈子加一块儿，他怕也是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就更不用说还被人居高临下放肆侮辱，“趁早放弃吧！现在的你凭什么跟我斗？”

听来刺耳非常。

“先去升仙或许胜率还大些。可你也明白的，升仙，可就不能在人间待着了。况且我也成仙多年，想要赢过我，你还早着呢。”笑声越是震耳，便越是令人恨得牙痒痒，“你现在能做的——”

他说。

“要不是以命相博，博个虽死无悔——便是忘了那点可笑的情愫，斩断七情六欲，过回那与你最相配的与世无争清修日子。哦，又或许，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人呢？”惹怒一个人，他是在行的，像他是真心为他好才如此建议一般，眸光流转，透着清澈的善意，“何必执着于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换一个，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了，不好吗？”

“你懂什么？”识沂站了起来。

即便看来如此狼狈落魄，衣裳沾了灰，发丝也凌乱不如初，抬眼也只有坚定，“你懂什么？你这样的人，也有喜欢过谁吗？”

孰秋还笑着，却看着似乎是淡了些，“这是凡人才需要的东西。无用之物。”

“你没有喜欢过谁吧？”识沂道，“如你这般随意轻贱他人感情之人，也不曾被谁喜欢过吧？你这样的人，怎么值得被谁喜欢呢？”

夭了寿了，这种话有一天也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识沂自己似乎也觉得有几分可笑。嘴角沾点血，看着不像是受了多重的伤，但只他自己明白脏腑之内究竟是怎样个天翻地覆。他也清楚，自己断了几根骨头。

可他还是笑着。

没有低下头，“你懂个屁。”

“闻岓。”孰秋冷下脸，“不要搞错了。现在是我握着你的命。你能不能活，全凭我心情。”孰秋也冷下了脸，“所以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很奇怪。

相府不小，下人更是不少。

这两个打起来就要拉相府陪葬的人都快把房子拆完了，波及甚广，却从头至尾没听见第三人的声音，没有出现过第三个人。好一个气派的相府成了断壁残垣，半零不落，好似只剩下他二人……大白天也诡异地跟个鬼宅似的。

“能杀你就来试试。”识沂全然不惧他的威胁。

灵力从脚底腾起，围着他卷起用灵气灵力构建的狂风，牵扯进来碎石沙砾，呼啸而起。

不自量力。孰秋掌心也聚起深含无上威压的灵力，短短时间内，就膨胀到令人几乎无法直视的程度。只是那么小一颗，他们彼此也都知道如果落到身上……会怎样。

纤弱的臂膀却突然张开在二人之间。

挡在孰秋面前。

骤然，这所有一切，都偃旗息鼓。

孰秋瞳孔极度缩小。

“了错？！！”惊讶到连声音都颤抖了。

正此时，一只手穿透飓风，扣住了识沂肩膀，把人往后一拽。

识沂猛然回头。

“走。”两道身影随话语原地消散。

等孰秋立刻从幻境中抽身，眼前哪儿还有识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