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太子侍读陪在身边的,起码刘郢最宠信的苏泓就在边上。
小宴上,申容与太子一侧案几,甚是得体的保持安静,一边由人布菜,一边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
聊的无非也就是一些治国之道上的大学问,她听得不是很仔细,说到后头,太子又问到了苏泓这些时日做的事。
苏泓支支吾吾的,汇报了一些听着都觉得乏味的话——天禄阁读书、替太子照顾小南山养着的名马、或是往长安城街市上走一走云云。
“听说你近来和岑平走得近?”
刘郢似乎是早准备好了这句,申容闻言瞥了一眼座下的苏泓,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是,下臣前月在朱鸟巷遇见过岑大人。”苏泓说着就从座上起身,跪到了太子夫妇的案几下,语气仍有些紧张,但也仍如实地交代,“因,因在一张桌上,散后聊了几句。岑大人听闻下臣也喜欢叶子牌,后来,后来就时常和下臣约上几局。”
为何紧张,也就说得上来了。
成帝早年间就明令禁过赌,只是成效不彰。所以后来下头平民百姓乃至前朝官员,哪怕是太子,都或多或少去赌过。
但要是直接当太子的面,说两个官员私底下约起了博戏,里头的意味就不同了。
刘郢要治他的罪,不过说句话的事。而他作为太子侍读还不能反驳回去——说刘郢自己也赌的。
毕竟这里头身份悬殊。
“你怕什么?就为这点子事。”刘郢听完笑道,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回去。似乎不为此要发脾气。
屋中凝固起来的氛围就在无形之中又消散了,连久久未动的申容都好似跟着舒了口气,偷偷咬了一口炙肉。
“毕竟陛下禁过……”苏泓却还是将头埋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也当真是摸得准刘郢的性子,要因为一句话就真觉得自己没事了,说不定反惹得刘郢又开始思虑起来,他自己作为上头的储君可以不当一回事,爱处置不处置,但手底下的人态度却要表现得足够诚恳,不能因为他不罚了,就当真不重视起来。
好说歹说,这都是顶上皇帝明令禁止过的,也是一层规矩。
刘郢遂没用重语气地骂了他两句。
“快滚回去。”
“少在这惺惺作态。”
似乎只有得了骂,这太子侍读才敢抬起头。他又笑着“诶”了声,随即弓着修长的身子往座上退去。
当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高的身量,又是驼背又是时时弓腰的,人还瘦,脸颊上都没几两肉,要是模模糊糊地从远处看过去,就像是看一截竹竿子。申容不动声色地一路瞅着,心底亦是感慨。
与面对刘子昭和许林君时一样——仿佛也一眼看到了他的结局。
虽说上一世她对苏泓的印象不是很深,但是只需要知道结局,就也能在脑海里很清楚的想出他日后的惨状。
她不由得生出了些许难过,又喝了口蜜水,将这些多愁善感完完全全压下去了。
先天的愚善抑制不住,幸好后天给的教训够多,让她只感伤一会,就能快速散去。
这一世,顾好自己就够了……
在太子的小南山院子里小住两日后,夫妇二人便一同返回了皇宫。
申容都没落自己的金阳殿,只叫了人去唤茵梅和元秀,便往兰房殿过去了。
“到底是年轻人,说往哪去就往哪去了。”郑皇后笑着与她说,语气里好似还藏着一丝羡慕,“要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出发前还得仔仔细细思量——天好不好,人有没有力气去折腾的。”
“还是老咯。”
申容就笑着给皇后续上了甜水,心道她是不知道自己下马一顿吐的事。
“您哪老啊?瞧瞧平时女眷宴上的那些夫人,谁比得过您的凤姿?”
没有女人愿意听到别人承认她老的,她自己还可以自嘲一番,但旁人肯定不能跟着附和。然而过分反驳——说一些她还年轻着的奉承话,于申容这个真正年轻的女儿来说,又显得有些假模假样了。
那就只好说她容颜不老,风姿依旧咯。
自赵金死后,郑皇后鲜少大笑几声,如今儿媳妇刚回来,就能惹得她同从前一般无顾忌的大笑。
叔衣在一旁听着心里也轻松了些,少了几分负重……
兰房殿婆媳俩的说话是在傍晚散的。眼见的入了深秋,长安城内的燥热逝去,宫里头几株老槐树也黄了叶。申容往甬道上悠闲地踱着步,等着日落、等着天黑、等着秋日的一抹凉风吹到身上。
茵梅就在她身旁轻声地汇报起了这两日的事。
“您和殿下出去的这几天,太子宫内倒未生事,丙舍里头的那位也是如此,自上回被您说过以后,是当真安静了下来,没往家里传过信,就是兰房殿她也没去请过安。”
申容的嘴角就露出了一抹笑意,难得愁眉展开、倍感放松。
她从来不把田婉儿当个蠢人,也猜得到她估计是自己琢磨出来了——刘郢为何一直不宠爱她的缘由:除了婚前那件给人顶了罪的事她不会知道以外,后来与家里的那封信,她也该要清楚太子是知道了的。
她便在北宫门前停下了步子,抬头望了一会皇城上空的月亮,此刻都觉得这东西是从未如此的亮过。
“好歹是能过一段真正太平的日子了。”
*
不过后宫能安生是一回事,前朝安不安生却又是另一回事。
而前朝若不安生,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后宫来,尤其是在意太康七年政变的申储妃。
大约是乱势已经在慢慢显现端倪了,申容就算只在两宫跑,也能时不时听到一些成帝在朝堂上动怒砸东西的话。
到了月下旬,更有两个追随成帝打过江山的老将直接被关到诏狱里头去了。刘郢后来大致和她提了一下,说是为他们自己利益相关的一些小争斗。
而按太子夜里在帐中的感慨来说,其实天子完全可以放任底下人自己去斗。
要斗,君王才能有制衡,不然下头人团结一心,斗的人就是皇帝。
可偏偏成帝的头风久久不见有恢复之兆,还发作得愈加频繁,不管是在他自己歇息的章昆宫,还是在天门殿的朝会上。只要头疼起来,就是一个不管不顾的罚人,扬言“杖毙”这样草率的话也说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弄得现在前朝众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没几个人敢在天门殿内大声说话。若真有需得上头决策拿主意的事,一个个都宁愿下了朝去找太子和丞相,而后再由着太子亲自问过他老子的意见——这么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才能勉强把事情敲定。
毕竟再怎么暴躁,也不能解决了儿子的。
只是为难了刘郢,也没少挨他爹的骂。有一回上禀修缮祖庙的事,就因为话里头不小心提到了魏南王,就被成帝气急败坏地丢了手炉下去,当场给砸破了脑袋。
听说当时血留了前殿一地,瘆人得紧。几个常侍郎随即赶往金阳殿回话,让太子妃去把太子接回去养伤。
申容就跪在天门殿前蓄了许久的泪水,等刘郢一出来,哭成了泪人一样地去扶他。
“往后在父皇面前,您定要把话往肚子里滚上三圈,再吐出来的。”
刘郢着实伤得不轻,差点没晕过去,出来都是由两个黄门郎架着胳膊出来的。
都这样了,还不忘冲着申容笑两下,“没事,他没下死手。”
申容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的。
这人你说他精明着的吧,又时不时透着一股傻气。成帝当然不能下死手了,毕竟亲生的一个儿子,还是培养了好几年的储君儿子。
他是头疼脾气大了,又不是疯了。
要是就为了一个魏南王而杀了儿子,那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刘子昭干脆把通敌叛国落实,重新换个君主吧。
这样的状态就一直持续到年底,成帝头痛的症状仍不见好转,年前更是连着罢了三期朝会,就让太子直接坐天门殿帝位上去监国。
若不是成帝性子颇为强硬,只怕朝中当真要有人上言直接传位给太子得了。
可这话毕竟没人敢说,哪怕是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毕貹。他现在都得权衡利弊,小心回话。不然成帝说不准什么时候头疼起来,虽不至于会杀了他,但若要罚他的食邑,也颇为划不来。
国朝官员大多都是新任没多少年的,除了像田子士那样的世代商户、或者郑老将军手下的那几个武将。其余大部分人都是贫苦的下层人士出身,因为有战功才入的政坛。所以手上家产并不算丰盈,那几千、几百户的食邑,且都还宝贝着。
谁也不想因为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就给丢了。
但憋得久了也有憋得久的弊端,一些要解决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朝臣们难免不会因为其中涉及到各自的利益,而在私底下或列为朋党或两相倾轧。
久而久之,中央官员之中,除了因储位而划分的党派,更多了好些因为施行新政、修建河堤、削弱外戚、反腐倡廉等等一系列问题而对立起来的党派。
乱势逐渐形成,连着皇家每年年底的年宴都耽搁了,也没人敢提冬狩的事。
然而饶是如此,暂理朝政的太子看起来却并不慌乱。不仅不慌,还在这把乱势的火里添了一把油——批错了奏章,导致发下去的诏书足足延了大半个月。
虽没有涉及到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但也还是引起了一小众人的不满。
于是废立储的风波便又被小小地抬起来一次,都差点要闹到养病的成帝跟前。后来好在是有御史大夫李德和太尉的及时出面调停,三公里头出了两个,才总算将这一场风波渐渐平息。
但是说到底,还是让太子落了个差印象的,尤其另一位候选人益北王还那样的挑不出毛病……
不过这些事说乱归乱,期间因为郑皇后一直没明着暗着参与,只安心照顾着自己的孩子,所以暂时没殃及到后宫。
女人们之间都还好。
后宫之主都表现得如此了,其他女人只能是更安定的,照常该怎么还是怎么,投壶、赏雪、饮酒、听曲,深宫中莺莺燕燕们的玩乐仍旧没停下。
里头若真要说一个紧张的,估计也就只有金阳殿里的申储妃了。
这段时间她私底下做的动作也不少,除了从南宫往申府递信——示意申安国不得随意发表对立言论以外,还让明生吩咐安排进申府的人盯紧着些,尤其那几个不清白的叔婶,想着办法拦住不得往外去惹事。
但愿万无一失,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