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霈川要吓坏了:“师尊?”
瑰臻莲步轻挪,走近了,拉起霈川鲜血淋漓的手,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霈川抽回自己的手,冷声道:“你是假的。”
瑰臻轻言细语:“当然,梦中都是假的。”
现在看上去,倒是身为师尊的她有些讨好徒弟的意思。
霈川只觉得荒谬。
瑰臻撕下一段干净的内衫,帮他包扎手心的伤口,然后,捏着他的手腕,牵着他一步一步地朝那黑金宝座走去。
原来铜花殿的台阶也很高。
瑰臻徐徐说道:“这是魔尊极夜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霈川发问:“为何?他不是早就有了魔尊之称吗?”
瑰臻道:“他出身凡人,以肉身入魔道,是不被魔界认可的。等到他真正脱去凡躯,彻底堕魔的那一刻,他战败被杀。”
说起来,有点惨。
瑰臻引他到高殿上,陪他一起坐下,说:“魔界覆灭,还有很多魔族苟活在人间,混迹在市井中假装自己是人,还有很多魔修藏在僻静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修炼……倘若有朝一日,魔界能够重新崛起,新任的魔尊振臂一呼,你猜他们会不会千里相赴?”
这话若是换做旁人来听,必定能惊出一身冷汗。
这也是多年来选在各大仙门头顶的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到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乱局。
但是那一天总会到来。
物极必反,没有什么是恒久的。
霈川没经历过那样的惨烈和恐慌,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故事,永远都隔着一层纸。霈川思量着,说道:“如果有那一日,乱世将起,弟子哪怕不惜己身,也必保师尊无虞。”
瑰臻含笑默不作声盯了他半天,最终无奈一叹:“你可真是……油盐不进啊。”
霈川平静地从梦中醒来,抬起左手,看向自己的掌心。
没有伤口,也没有柔软的绢布包扎。
看来是真的是个梦。
陆斯言又是一脸疲惫的醒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好累,怎么会这样,是我睡中吐息有误?”
霈川虽看破一切,却并不多嘴。
陆斯言提着剑匆匆忙忙赶去上早课。
瑰臻在他走远后才起身。
霈川自觉到院子里打了清水端进来,等瑰臻洗了脸,道:“师尊,我昨晚梦见……”
瑰臻手里捏着帕子“嘘”了一声,道:“别说。”
霈川噤声。
瑰臻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脸,清晨日头不盛,有种昏沉之感,衬得她面庞如刚剥壳的荔枝。
她说:“不要把梦里的东西当回事,你越害怕它,它越纠缠你。”
霈川应下:“是。”
端出污水泼了,霈川遥望着禁林的方向,晴空中的掌门印散发着温润庄严的华光,令他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些。
禁林被封,魔界无人能进。
一切都是梦境而已。
怕什么?
瑰臻再拜访李桂的书房,揉着眉心在头痛。
那房间里两个人都太赤诚了,一个一心只想着练剑,一个……胸无大志,油盐不进,路都铺平了也不肯走。
再这样下去,魇魔从他们身上看不到希望,多半要去祸害别人了。
鱼饵不听话,有点难办了。
瑰臻是来请教李桂的:“问你一件事。”
李桂警惕心起:“直说。”
瑰臻道:“您想诱惑一个人,拿出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对方明明一伸手就能摘到,可他偏偏不为所动,怎么办?”
李桂反问:“你就非得从他身上下手吗?”
瑰臻:“我也不想,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桂:“那你应该逆着他的骨头来,给他点刺激,比如,当着他的面,把本属于他东西送给别人。”
瑰臻打起精神,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可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去试一试。”
李桂不愧是桃李门墙的中流砥柱,料理刺头弟子很有一手。
当下,瑰臻心里有了决断。
霓霞仙谷仿佛骤然间平静了下来,姜茹的死因没有后文,但也没弟子闹腾追问,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年轻的孩子们不可能自觉消停。
是掌门乃至两位长老铁腕镇压所致。
他们都在等一个时机。
僻静的院落里似乎感应不到这些,瑰臻与霈川足不出门,在方寸之地里耳鬓厮磨。
白天修炼,夜里做梦。
陆斯言依然如同往常,夜夜练剑。
霈川总是会撑到卯时之后,陆斯言回房后再睡。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担心陆斯言了。
一连几天,好几个梦,他都在魔界游历,身边还有瑰臻相伴。
他知道了白鹭河里翻涌的泥沙是从何而来。
他听说了铜花殿中曾经有过的三位上古魔尊的故事。
他还知道如晦山那一剑劈山是李桂年轻时的壮举,他在松风与极夜交战的半个多月里,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最终劈了如晦山,阻了魔界援兵的脚步。
他还听说了好多生根在魔界的女子传说,那些女子温柔善良,敢爱敢恨……
温水煮青蛙最是可怕,他都快要习惯这种安逸了。
而忽然有一天夜里,梦境不对劲。
霈川入睡后,发现今天在梦里等他的,并不是瑰臻,而是陆斯言。
陆斯言换上了一身玄衣,扶着魔剑,站在高殿上,睥睨地看着他。
不得不承认,陆斯言是人间少见的好相貌,一身黑袍比仙谷里素净的弟子袍更能衬出他的风采。
霈川见到这一幕时,是由衷地欣赏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下一刻,瑰臻站在了陆斯言的身畔。
霈川歪了一下头,不解。
瑰臻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他,并未多做停留。
陆斯言抚摸着高殿宝座上的纹路,转头对他道:“它是我的了。”
霈川死死地盯着瑰臻。
她是他的了?凭什么?
霈川一身的血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动。
世间众生并非生来平等,不服命,首先要学会争抢。
霈川第一次在梦中主动走上了高殿,平视陆斯言:“她是我的。”
瑰臻额上的红钿一闪,道:“给过你了,是你不要。”
霈川:“我要。”
他没有片刻犹疑地掷地有声:“我要!”
随着这两个字的吐露,眼前的一切景象忽然推远,人影也模糊成了一片,霈川伸手抓向瑰臻那道红影,却手心空空。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还有一个人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道:“你想要什么,说清楚,告诉我,我都能给你!”
霈川察觉到什么,猛一抬头,周遭已经分不清是魔界还是人界了,只见一巨大的黑影从土地里缓缓渗出,停在他面前,构造像个人,但是头很小,身体很长,四肢纤细,长得极其诡异。他尖锐的手指一钩,霈川便被托到了他的面前,鼻前闻到了一股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呕。
霈川强忍着恶心,语焉不详地回答:“我要……她。”
那黑影诡笑着:“好说,此局为你而设,我祝你一臂之力……你想要的,都是你的。”
说罢,他一张口,将霈川整个吞下下去。
霈川便一头扑进了黑色的浓雾中,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夜里一片死寂的桂花洲里。
照惘镜忽然现身在半空中,发出刺眼的光,照得整个仙谷都形同白昼,睡梦中的弟子们揉着眼睛醒来,惊疑不定的趴在窗外看。
比照惘镜更早有反应的是它的主人李桂。
李桂乘着夜色赶往那座出事的小院,踹开门的那一刹那,正见他的嫡亲好弟子陆斯言持剑刺向那巨大的黑影,然后,一并被吞了进去。
院中还有一人,是瑰臻。
李桂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瑰臻抢先一步说道:“你来得可真慢,等你半天了,接着——”
李桂扬手一接,是一柄桃木小剑。
瑰臻急迫的交代道:“魇魔的退路在禁林,但眼下禁林被封,他无处可逃,唯一的路只能往人间去,待我破局,你立即用此剑将它就地斩杀,千万不要犹豫。”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下,瑰臻也已经融进了那浓雾包裹的黑影中。
髓芝略慢一步,到时,照惘镜已经将魇魔笼罩在其中,困住了他,令其无所遁形。
一柄巴掌大的桃木小剑悬挂在魇魔的头上,萦绕着金红的流光,只待李桂动动手指,便落下令魇魔灰飞烟灭。
髓芝望着一院子的狼藉,问道:“谁进去了?”
李桂:“瑰臻,霈川,还有陆斯言。”
髓芝瞪大眼睛:“陆斯言,那个刚入门的孩子?瑰臻胡闹,怎能让他也一同涉险?”
李桂顿了一下,解释道:“不是瑰臻胡闹,是我那好弟子路见不平,自己提剑冲进去的。”
髓芝一时半刻也哽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是荒唐,他们这群老家伙还没死绝呢,什么时候轮到这群孩子提剑挡在前面了。
李桂:“我在瑰臻身上留了引子,想用照惘镜追踪她的所在,但镜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髓芝抬头望着眼前几乎要遮天蔽日的魇魔影子,说:“是它太厉害了。”
李桂道:“他这次选的是霈川的魇,假如霈川为他所控,不能破魇而出,它的修为将更上一层楼。”
髓芝:“有瑰臻在,不会的。”
李桂严肃道:“但是我们要先做准备,命所有弟子回避吧。”
桂花洲和百草堂的所有弟子,都被明言禁足在自己房间里。
他们猜到出事了,一个个惴惴不安。
唯有首席弟子可进出自由,但他们的嘴巴也严实得很,轻易撬不开缝。
百草堂里刚睡醒的陆令仪忽然感到了颈间一阵灼烫,那是随身佩戴的玉佛,陆令仪一摸,心倏地慌乱起来。
——“师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