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忙碌的工作结束，季俞笙再度走进病房时，已是傍晚七点。

苏职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从病房里出来过。

中间也只看见苏驭拎着饭菜进去过一次，但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藏不住心思，情绪低落全写在脸上。

夏季白昼变长，夕阳下落至地平线，天空却依旧明亮。

那道纤弱的身影正躺在病床上，乌黑微卷的长发随意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双手无力地垂放在床边，她偏着头看向窗外，纹丝不动。

和上午他来查房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没有丝毫变化。

季俞笙轻掩上门，缓步走到靠近窗户那端的床边。

抬眸望去，病床上的人儿正半睁着眼，静静注视着窗外的天空，那双一向闪烁着光芒的灵动杏眼，此刻像是被人吹灭了一般。

……黯然无光。

嫣红的嘴唇因整天没有进食，浅浅泛白，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季俞笙也不知道该不该怪自己眼神太好，在余光瞥见她眼下枕头上的那一片泪渍时。

因为被泪水洇湿，雪白的布料变得微微透明，并不太显眼。

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季俞笙眸色微顿，喉结轻滚，放在口袋里的双手慢慢收紧。

半晌，才低声问：“看多久了？”

对于他的出现，苏职并不诧异。

“也没多久……”闻言，她的眼睫动了动，抬手虚虚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就是，太阳从那里走到了这里。”

嗓音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沙哑。

不复以往清脆明亮。

而她比划的距离，是从四方窗户的一端到另一端。

那是日出到日落的行动轨迹。

一天。

她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天。

季俞笙眼底闪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分不清是心疼还是其他什么。

其实今天进来之前，沈蓉珊和苏天明特意来找过他一趟。

也许是看他们平时走得比较近，又是主治医生的身份，他们粗略地说了些这些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想让他帮忙注意点她的情绪变化。

虽然没有直接挑明，但联想她之前的种种反应，他大概已经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天的沉默背后。

竟藏着比之数倍的无措和难过。

他那天……应该陪在她身边的。

这也是第一次，季俞笙如此切身地体会到职业与情感之间横越的矛盾。

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每周定期回去陪家人吃饭聊天，所以不太能理解同事口中那些所谓的“难做”。

可现在，他好像懂了。

因为……

他也有了那个想要时刻保护和牵挂的人。

苏职缓缓眨着眼，看着太阳的尾巴完完全全从窗台落下消失，随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眼角的水光悄然滑落在枕头里。

原来一天这么快啊。

可为什么……那天却如此漫长呢。

她都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她都想明白了。

幼稚园每天上午送饼干的阿姨，小学被摔倒帮她查看伤口的阿姨，高中学校食堂打饭从不手抖的阿姨，小心翼翼提醒她早点睡觉的李嫂……都是“她”。

——全部都是“她”。

原来当她朝人群中喊“妈妈”的时候，回头的有两个母亲。

原来在那短短半年里，鬓边疯长的白发是因为她。

原来那个丢下自己的人，一直都在她身边。

……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从未离开过。

那本日记，那张照片，那封信，宛如一颗颗高浓度的盐粒，煎熬地撒在心尖那道看不见的伤口上。

迟钝如她，后知后觉地才感知到这钻心的疼痛。

鼻腔像被水泥封住，苏职抿了抿唇，而后重新睁开眼，盯着湛蓝无边的天际，声线沉闷地吐了几个字：

“我想去看看她……”

话落，她抬了抬眼，对上季俞笙如月亮般深邃柔和的目光，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季俞笙，我想去看看她。”

“好，”季俞笙神情微动，心脏刺痛一瞬，很快答应下来：“我陪你去。”

苏职眼眶微热，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

隔日下午。

季俞笙停好车来到苏职病房时，对方已经收拾好在等他了。

她今天穿了身衬衫搭牛仔裤的简约日常服，长发蓬松随意地披散在双肩，虽然没有化妆，但看上去好歹多了些精神气。

原本她就不爱穿病号服的。

但这些日子她连病房都没出，自然不会在乎那些。现下见她再度换下病号服，季俞笙的内心莫名松了一口气。

至少。

她愿意开始往外走……

看着早早坐在床边等候的单薄身影，季俞笙提步走上前，弯腰低声问：“吃午饭了吗？”

听到声音，苏职迟钝地抬起头看他，点头闷闷“嗯”了一声。

她眉眼微耷，模样乖巧得像个等待父母领着出去玩耍的孩子，生怕哪里一个不听话，对方就会反悔先前的承诺。

但季俞笙显然不会。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苏职怀里的置物箱，弯唇道：“走吧。”

因为已经提前替她办好了临时离院的请假手续，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医护人员过问。

两人乘电梯到住院部楼下。

季俞笙将箱子放进后座，而后伸手替苏职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等她坐进去，才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的驾驶座发动车子。

女孩子全程安静地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疾驰倒退的景色发呆。

按照苏职的意思，半个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了苏家别墅前。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熟悉身影，早早等候在门口的张嫂赶忙迎了上去，捏了捏苏职的胳膊，发自内心的高兴：“糯糯回来啦，哎呦，都瘦了！”

苏职勉强笑着应了一句。

随后转身从季俞笙的手里接过纸箱，见他没有跟着进去的意思，不觉停下脚步，眼神迷茫地望向他。

像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季俞笙弯了弯唇，温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苏职盯着他看了两秒，而后点点头：“好，我很快就出来。”

苏职走进别墅，停在大厅玄关处换鞋。

视线微微一扫，注意到沈蓉珊的拖鞋不在鞋柜里，她心下了然。

季俞笙替自己办理的临时离院手续里，有一项保证书是需要家属签字的，所以她今天要去墓园的事情，沈蓉珊和苏天明肯定早已知晓默认。

现下之所以没有出现，估计是不想给她平添牵绊和阻碍。

许是怕苏职累着，张嫂习惯地想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纸箱，但被她摇头拒绝。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恍然想起沈蓉珊这段时间因为担心她没休息好，苏职不忘转头叮嘱：“张嫂，我妈最近有点咳嗽，麻烦你熬点银耳雪梨汤提醒她喝。”

张嫂连连应下：“行，我记住了。”

苏职换好拖鞋，抱着那只不大不小的箱子往楼上去。当再度走进自己房间时，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苏职动作轻轻地将箱子放好，按照女人信里的指示，走到衣帽间最左侧的某个抽屉前停下。

她蹲下身，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盯着面前的白色抽屉，心底莫名生出一丝胆怯。

因为清楚地知道里面是女人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样礼物。

所以好像格外珍重。

沉默片刻，随着苏职缓缓拉开那只抽屉，内里存放的东西也顿时映入眼帘。

是一只包装古朴的朱红色盒子。

占据了大半个抽屉的空间。

盒子外层并无什么复杂的花纹图案，只有零星的几朵祥云暗纹，中间印着“陈氏旗铺”的字样，整体看起来简约大气又不失传统文化的古典韵味。

苏职伸手将盒子从抽屉里拿出，平放在床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的外包装。

和女人信中所说的一样——

里面是一件淡淡的鸢尾紫色旗袍，温婉清丽。

缎面材质上缀带着同色系绲边，底纹是竹叶芍药纹样，其上附着的纯白芍药花采用了手绣工艺，图案细腻柔软精致，

圆襟盘扣，经典的立领搭配荷叶袖的改良设计，又带出几分活泼俏皮。

无形中和了传统款式的成熟风情。

苏职低垂着眼，指尖轻轻抚摸着布料上的那几朵芍药，凝视良久后，拿着旗袍走进了衣帽间。

不多时，她缓缓走到衣帽间的全身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来由地愣了愣神。

原来……紫色真的很衬她。

她自己都没发现。

旗袍也出乎意料地合身，肩颈和腰线都无比地贴合。许是考虑到她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圆襟上的盘扣用的是小蝴蝶样式，旗袍开衩的位置也正好取在膝盖偏上一点的位置。

每一处不起眼的细节，都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般。

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是那个时候的她们，根本从未见过面啊……

苏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而后像是恍惚回过神，她匆匆别开脸，抬手拭了下不知何时湿润的眼角。

不想季俞笙在楼下久等，她迅速拢了个麻花辫盘发，用簪子固定好。

末了低头看着脚上的棉质拖鞋，想了想，又从衣帽间的鞋柜里拿了双高跟鞋换上。

既然是要穿去给“她”看的。

她也不想太随意。

这双白色珍珠高跟鞋，是沈蓉珊在她的十八岁成年礼上送的礼物。

但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穿。

一来是她偏爱随性舒适的小白鞋，二来苏氏虽然每年都有大型活动，但她和苏驭都极少出面，穿高跟鞋的次数自然就少。

或许真的是缘分使然。

她现在总算有机会，将这世上最爱她的两个女人的心意一同穿在身上。

……

苏职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沈蓉珊已经坐在了客厅里，见她出现在楼梯口，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目光闪动。

苏职脚步一顿，随即抬脚朝沈蓉珊走了过去。

“妈……”

“真漂亮，”沈蓉珊摩挲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臂皮肤，笑了下：“是该去让她看看的，应该这样的。”

苏职眼眶微热，倾身抱住沈蓉珊，轻声道：“谢谢你，妈。”

李秋雨，你的那声“谢谢”。

……我带到了。

似乎能听明白她话里的其他含义，沈蓉珊有些哽咽，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没再说什么。

沈蓉珊将苏职送到别墅门口，看着她坐进车里，又和季俞笙表达了几句谢意。

毕竟这种事情，她和苏天明作为父母身份陪着去的话，苏职多少会感到不自在，只能拜托他这个中间人帮忙。

目送两人的车子远去，沈蓉珊站在原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要她的女儿能尽早从痛苦中走出来，怎么样都好……

-

车子从市区开往西郊墓园，全程需要一个多小时。

苏职还同来时一样，偏头静静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色，沉默又低迷。

许是太累，中间还小憩了一会儿。

不过也就不到十分钟，便倏然转醒，像是在梦里受到了某种惊吓。

季俞笙专注地开着车，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身旁的副驾驶，见她睡着，靠着路边停下车，动作极轻地将黑色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两人到达西郊墓园时。

已是下午两点。

季俞笙找了个地方停好车，随后看向身侧的位置。

苏职眼睫微颤，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墓园入口，像是在胆怯着什么。

季俞笙的视线扫过女孩子腿上紧攥的双手，也不着急，声线低沉平和道：“走吧，陪你去买花。”

听到他的话，苏职像是瞬间回了神，扭头对上季俞笙含着淡淡笑意的目光，莫名生出几分心安。

她是第一次以个人的身份独自来墓园，也是第一次来这边。

刚才来的路上她的神经全程都紧绷着，脑袋一片虚无空白。现下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里应该要买花的。

苏职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神情总算有了些许波动和松懈：“……好。”

我骗过了自己，

却还是骗不过泪滴。

——《心有所念》单循（Bunnyi-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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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买花，去见你想见的人。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