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人生的走马灯。

哪怕是那些已经被遗忘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也会变得无比清晰。

江耀也不例外。

在这些走马灯中，出现了无数个画面，无数张脸，但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反复出现在这些转瞬即逝的画面当中。

一个，是在他十四岁那一年死亡的母亲葛欣怡。

另一个，则是相识十年，有七年婚姻关系的合法爱人裴玉柏。

关于葛欣怡的片段很短，大多都是让他无法忘怀的重要片段。

更多的是关于那个叫裴玉柏的男人，琐碎又无聊的画面，一次次出现在江耀的脑袋里面，闪过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画面尤为的清晰，一幕幕恍如昨日。

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

裴玉柏，值得吗？后悔吗？

江耀再也没有机会询问当事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停止了呼吸。

大约是真的死了吧？

人死之后会有灵魂吗？还是只会剩下一堆没有意识的烂肉？

在此之前，江耀坚定会是后者，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前者是可能存在的。

只因为本该死亡的他，又再次睁开了眼。

耳边是嘈杂的声响，鼻尖萦绕难以忽视的酒味，以及在他肩膀上搭着的手臂，还有对方手里夹着的烟散发的烟味。

一切都无比真实，仿佛之前的事情只是黄粱一梦。

意识一点点苏醒，江耀不动声色的挪开了肩膀上的手臂。

他并不喜欢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希望和任何人都保持一段疏远的距离。

裴玉柏是唯一个做到让江耀不产生任何抗拒心里接触的人，不然他们也不会在夜里恩爱了一次又一次。

“江耀，你喝这么点就不行了，酒量太差了吧。”

说话的男生就是刚才把手搭在江耀肩膀上的人，他看起来十七八岁，眉宇还残留着少年时代的青涩感。

此时这人笑容满面的看着明显处于状况外的江耀。

这是谁？

江耀对无关紧要的人的记忆谈不上特别好，但也称不上差，如果在近两年见过几次，他多少会有些印象。

可看着这个用熟稔语气和他说话的男生，江耀除了陌生也只有陌生。

而且他都快奔三的人了，平时接触的都是生意上的人，很少接触这些带有学生气质的人群。

然而放眼过去，这间昏暗嘈杂的包厢全是小年轻。

“有点困。”江耀垂眸，目光落在男生拿着手机的右手，问，“几点了？”

男生没有察觉异样，打开手机屏幕给他看。

江耀不仅看到了当下的时间，也看到了今天是何年何月。

他的睫羽细微地抖了一下，很快就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怎么你要回去了？”男生再次上手勾住江耀的肩膀，“那可不行，你可是今天的寿星。”

话音刚落下，就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少女面色薄红，忍不住看向后方的几位好友，见她看过来，好友们暗中给她打气，让她勇敢出击。

深呼一口气，女生鼓足勇气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江耀生日快乐。”

脸好烫，女生忍住想要临阵退缩的念头，不敢直视，只敢偷瞄坐在沙发上的江耀。

其他人看到这边的情况，开始发出起哄声，有人故意点了一首曖昧的情歌，给即将发生的画面配上背景音乐。

在哄闹声下，少女抓着礼物袋绳子的手捏了又捏，脸也更烫了。

天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站到江耀面前。

她喜欢江耀，喜欢了一整个高中。

江耀和他的名字一样，一眼过去永远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帅气的容貌只需要那么一笑，就让她的心脏止不住狂跳。

入校那年的篮球比赛，她坐在观众席，看着烈阳下的少年穿着宽松的球服，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中场休息时，他随意朝观众席看来，在和她短促的对视之后，他扬起了嘴角。

也是那一瞬，江耀惊艳了她的整个高中生涯，成为了她三年的青春悸动。

暗恋的过程甜蜜又酸苦，在今天之前她都没有勇气说出喜欢，只敢在暗中注视着他，为了能离他近一点，毫无运动细胞的她还加入了篮球社。

转瞬三年过去，时至今日，她还处于暗搓搓的暗恋阶段。

但，很快就不是了。

她已经决定今天就告白！只因为等到成绩出来，大家填完志愿，拿到录取通知书，大家注定要各奔东西，可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为了不给青春留下遗憾，她在朋友们的鼓励下，终于涌出了告白的决心。

只不过人是不是太多了点？女生懊恼，她应该趁着人少再出现的，被拒绝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尴尬，可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怡？”江耀语气不确定。

江耀并未受到起哄声的影响，在看到周怡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盯着她看了许久，试图用这张青涩的脸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刮出准确答案。

功夫不负有心人，江耀总算在一群陌生的面容里，认出了一个还算熟悉的人。

只不过这人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十分的青涩，学生气很重。

周怡，席晋的妻子，席晋和裴玉柏是朋友，同时也是江耀生意上的伙伴之一，合作期间江耀见过周怡几次，最近一次是在他出事前一天的晚宴上，不然江耀也不会把人认出来。

周怡没想到江耀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心跳顿时漏了一个节拍，随后跳动得更快了。

因为这三年以来，她和江耀的对话大概不超过一百句，他身边围绕着各种优秀的人，能记得她的名字，她很难不为此感到悸动。

看来不是做梦，江耀抬手按压昏沉的脑袋，已经无法说服眼前的一幕幕，是他的人生走马灯了。

因为他对这个时期的周怡没有任何印象，她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走马灯里呢？

既然不是梦的话……

想到刚才在手机上看到的年份和日期，江耀终于清晰的意识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他的人生真的重来了。

他回到了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在他记忆中没有丝毫意义的一天。

“谢谢。”江耀没有将真实的情绪表露在脸上，接过周怡递过来的礼物，他习惯性挂起看似自然，实则虚伪至极的笑。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因为伪装自己是江耀最为擅长的事情，也是葛欣怡教会他的生存法则之一。

“你想好要报哪所学校了吗？”

周怡尝试寻找可以切入的话题，虽然成绩还得过好长时间才出来，但是大家都估过分了，能上哪些学校心里都很清楚。

“暂时没想好。”江耀从容应对。

“这样啊。”周怡的语气藏着几丝失望，她分不清这个回答是江耀察觉到她心思后的委婉拒绝，还是江耀真的没有想好。

临阵退缩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没办法，她这个人就这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缩到壳子里去。

“我去趟洗手间。”江耀朝周怡露出抱歉的笑。

他现在很有必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冷静冷静，整理思绪，确保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的。

江耀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果真映出了十八岁的那张脸，这时候的他留着清爽的寸头，因为长期在室外打篮球，皮肤并不算白，算是健康的小麦色。

江耀的五官线条偏冷硬，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冷酷感，笑起来……

他扯动嘴角，对着镜子扬起招牌式的灿烂笑容，立马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和恰到好处的酒窝，气质陡然发生转变，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光芒。

怎么看都是积极向上的阳光大男孩，仿佛可以驱散所有人心里的阴霾，被他温暖治愈。

这样的他，惊艳了很多人的青春。

这张脸太具有欺骗性，算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葛欣怡说过，不会利用自身优势的人都是蠢货，她的儿子不能当蠢货。

又一次想到这个女人，江耀收敛了笑容，拧紧眉毛。

既然重生，为何不能再往前重生几年，回到葛欣怡还没有死之前？

江耀至今认为这个女人的死亡过于匪夷所思。

忽然爱上一个人，忽然变成她口中那种为了爱情舍弃一切的蠢货，忽然为此死亡。

江耀认识的葛欣怡不该是这样。

他一直怀疑葛欣怡的死亡其实是一场骗局，连尸体都葬送在那场游轮爆l炸中，谁能确定她是真的死了呢？

这个什么都要算计一番的女人，眼底从来只有她自己的女人，怎么可能死得这么荒唐，不得其所？

可是在她死后的十四年里，江耀到死也没得到她活着的蛛丝马迹。

也是，她如果没死的话，又怎么可能放任他回到江止涛身边生活，又怎么可能看他“委身”在一个男人身边。

他是她的杰作，她的脸面，在和裴玉柏在一起的那些年，江耀没少做一些她不会允许，极为不体面，不理智的事情。

比如“吃软饭”这件事，比如为了情人兼后来的丈夫，丢下重要的工作这件事等等……

一直到有其他人进来，江耀才重新回到嘈杂的包厢。

他的心理素质一向不错，眼下已经接受了人生再次进入了十八岁的轨道。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如何？

目前为止，江耀只在意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前那个小女孩所谓的假设，是否早就遇见了这一幕？她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件，裴玉柏是否也和他一样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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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寿星的江耀游刃有余应付着这些精力旺盛的小朋友们。

他又一次察觉到了周怡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当他抬眸看去时，对方如同受惊般，慌乱的移开目光，装作和身边人交谈的模样。

好似和江耀对上视线，对她来说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江耀感情淡薄，却不代表他看不出周怡的小心思。

难怪发生事故之前，他每一次碰见周怡，席晋就会做出一些紧张过度的举动，原来是吃醋了。

和作为“情敌”的自己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伙伴，还真是难为他了。

再热闹的聚会总会有散场的时候，在没有重生回来之前，这具身体已经喝了不少酒，导致江耀的脑袋还有些晕乎。

他脸上挂着笑，和这些小朋友们一一道别，一直到包厢清冷下来，他才躺倒在了沙发上。

隐约听到了服务员的声音，他含糊应了一声，意识越来越沉。

十分钟后，包厢的门悄然打开。

来人的步伐沉稳，一直走到沙发边，他才停了步伐，一言不发地盯着已经睡过去的少年。

包厢里经久不散的酒味和烟味，让男人蹙拢了眉心。

最后看了一眼江耀，男人转动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匆匆走到室外，闻到了不带酒味和烟味的新鲜空气，男人才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是疯了才会再去当傻逼。”

那边，包厢再次发出动静，是酒瓶从桌上掉落的声音，江耀以为是服务员要清场了，撑着脑袋坐起来。

“对、对不起，吵醒你了。”

局促的声音传来，江耀看去，是周怡，她正窘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摔碎的酒瓶。

她本来已经回去了，半路才发现把手机落在这里了，只能让司机掉头回来，没想到江耀还没有走。

“没事，我正要走。”

听到少年善解人意的声音，周怡的心跳得愈发强烈，此时包厢里只有他和她，无疑是最好的机会，不管结果如何，应该都不会给他和她造成任何麻烦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周怡暗暗吐息，决定彻底的勇敢一次。

她猛然看去，一鼓作气：“江耀，我有话想和你说，虽然我已经能猜到你的回答，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想给我的三年高中一个交代。”

对上江耀黑白分明的眼珠时，周怡的脸已经红到足以冒出热腾腾的水气。

他长得可真好看，从五官到脖颈，还有隐约能看见的锁骨，每看一眼，都让她心跳如擂鼓。

也不怪她暗恋了三年。

江耀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也不打断，耐心的等她说完。

“我喜欢你，江耀。”

这句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在说出口的瞬间，乱撞的心脏奇异般的恢复了平静，周怡只觉得一身轻松，原来说出口也没有那么难。

她弯起眼眸，笑着说：“高一篮球比赛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对我笑的时候，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她拿起手机，大大方方：“好了，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话，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只是想给我的高中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谢谢。”

果然，答案就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周怡丝毫不意外这个回答，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注意安全。”

刚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一件事，扭头看去，欲言又止。

江耀十分有耐心的询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周怡轻咳一声：“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不是对喜欢的人，以后别笑得这么好看了。”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有毛病，立即摆手：“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介意，我、我先走了。”

等到匆忙的撞上门口的一堵肉墙，周怡才想起从刚才到现在，并非只有她和江耀两个人，还有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也仅仅只是名义上的，这年头谁还会接受父母笑谈间定下的娃娃亲，更何况这人还比她大了好几岁。

席晋好笑的看着少女僵硬的表情，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包厢里明显心神不宁的少年，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笑起来确实挺招小姑娘喜欢的，许是因为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了一丝的异样，用来骗骗周怡这些涉世未深的小朋友肯定毫无破绽，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但席晋也不得不承认，即便他看得出这少年并非看上去的那样，可那些笑依旧不显得做作虚伪，演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让他这个看出点猫腻的人完全讨厌不起来。

只不过……彻底混淆真实和虚伪的边界，这样的人能分得清谁才是真实的自我吗？

真不知道是该说厉害，还是可悲。

某人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到了室外，席晋看向坐在车子上的男人，男人没有留意周遭的情况，一直盯着手机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入了迷。

“走吧，让你裴叔送你回家。”

周怡是在门口遇见的两人，听到她要去找手机，席晋就陪她走了一趟，当时她没想到江耀还在，脑袋乱糟糟的，压根没想起席晋的存在。

想到自己那番话被第三个人听到了，还是很熟悉的人，周怡顿时生无可恋的靠着椅背，看向窗外。

“没看出来你喜欢这样的。”

周怡装死。

“没看错的话，对方只是一个普通人吧。”

这个普通，指的不是容貌，更不是家境财富，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人话好多。周怡有些生气地看向身侧的男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情来打趣她，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她鼓了鼓腮帮子，看去时，却发现席晋并没有看向她。

不等周怡浮起疑惑，席晋冷不丁扭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在说，跟你说话呢笨蛋。

周怡瞪了他一眼，气呼呼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席晋勾起唇角，再次看向开车的男人。

“到了，滚吧。”

抵达目的地后，裴玉柏毫不客气的赶人。

等到车子没人，裴玉柏抬手松了松领口，又再次拿起手机，盯着简洁的手机桌面发呆。

良久，他捏紧了被掌心焐热的手机，咬牙：“我才不当傻逼。”

江耀到住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发现手机没电了，充上电后手机自动开机，江耀发现有陌生的号码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内容十分简单。

【生日快乐】

江耀没有放在心上，他的手机号码不少同学都知道，不认识的号码给他发消息，他也不是第一次碰见，所以他看清楚内容后，就随意把手机放在一侧，也懒得客套的发过去一句谢谢。

好困。江耀再次阖上沉重的眼皮，脑子太乱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至于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醒来后会不会是新的一天，到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