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阖宫觐见太后的日子，乌丽华早早就醒了。天刚微微亮，玉芳就在帐外轻唤：“是时候梳洗上妆了”。

太后自先帝驾崩、昭和太子过世后，便一直在寿安殿礼佛，无事极少出宫。

据说，是个性子冷清、威仪重礼之人。

乌丽华想着，便让若思若兰找了一件淡雅的衣裳，吩咐玉芳上妆时也尽量浅一些，唯有眼下两团稍稍明显的乌青，不得不用粉重重遮住。

穆熙那日便提醒乌丽华，寿安殿遇事尽可找贤妃娘娘帮忙。没想到，贤妃为人周到，昨晚便打发宫女过来，邀乌丽华一同前往。

乌丽华欣然答应，心中对贤妃的好感更上一层楼。

宫道上，乌丽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身边陪着的是玉芳。主仆二人静静伫立，远远见到一队人过来，声势浩大。

贤妃从辇轿上下来的时候，乌丽华还有些吃惊。

今日她打扮得甚是隆重，金玉珠翠堆了满头、穿着一身花纹繁复的嫣红色袍子、颈上挂着一串眼色极正翡翠珠链。莲步轻移间，一对东珠耳环微微摇曳。

乌丽华进宫这么些日子，还是头一回见到风头如此出众的贤妃，一时看傻了眼。

还是玉芳先行礼问安，乌丽华才回过神来，欠身一礼。

贤妃下了轿辇，便挥退了抬轿的宫人，行至乌丽华身边，决定与她一路走着去寿安殿。

贤妃上下打量了乌丽华一番，道：“妹妹今日打扮得倒素。也好，你头回去给太后请安，还是稳妥为上。”

二人在前面边走边说，后面跟着素伊和玉芳。

“是——”，说话间，乌丽华忍不住去偷瞧贤妃的脸，赞叹道：“贤妃姐姐今日真漂亮！你该多穿穿这些亮色的衣裳。”

往日乌丽华见贤妃穿着，十件里有八件都很素雅，美是美，但远没有今日这般引人注目。

贤妃听到这话，侧头看向乌丽华。四目相对间，贤妃眨了眨眼，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光。

那一刻，乌丽华福至心灵——贤妃这是、故意的！

乌丽华霎时瞪圆了眼睛，仰头再去看时，贤妃已经收回了目光，专心看着眼前的路。

过往宫人一一向二人问安，待宫人过去后，贤妃才又缓缓开口，语气漫不经心。

“咱们这位太后娘娘，行事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昔年还是皇后的时候，待人慈爱可亲，后宫管束有方。”

“自从先帝和昭和太子接连故去，不知从何处认得一个假道学，叫什么什么真人，偏听偏信。”

“尤其是这脾气，也越发古怪”，贤妃顿住脚步，乌丽华也跟着停了下来，听贤妃郑重道：“妹妹，太后相处不易，今日可要留神。”

乌丽华点点头，听进了贤妃的劝告，道：“多谢姐姐指点。”

不多时，二人就到了寿安殿，门前有宫人负责接待。很快将二人引入殿中，接连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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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贤妃和乌丽华自己，殿中坐了大概有十个人。看来此次选秀，宫中没进多少人。

之前因为发红疹的事，乌丽华四门不出，所以只认得见过一面的柳宝林。

柳宝林向乌丽华颔首，乌丽华也点头致意。乌丽华看了一圈，也不见谁脸上有跋扈之色，有些好奇安嫔究竟是谁。

不多时，有一嬷嬷便来到众人前，朗声道：“太后到——”

众人听见后，纷纷起身下跪问安。安姝扶着太后的手，缓缓从后殿走出，太后一句：“免礼——”，众人才又坐下。

安姝服侍太后坐下后，才慢慢坐回空缺的位置上，不偏不倚，正好在贤妃与乌丽华对面。

乌丽华见那人正坐在贤妃对面，同时白了自己几眼，看向自己时，眼中带着三分不屑。

不用他人介绍，乌丽华便明白：这应该就是大名顶顶的“安嫔娘娘”了。

众人坐下后，最先出来的那位嬷嬷带着宫人，给殿中坐着的嫔妃一一上了茶。

乌丽华听见别人唤她“玉荣姑姑”，接茶时，小声道了一句谢。玉荣便抬头乌丽华看了一眼，迅速退下。

今日太后关心的主角似乎不是安嫔。因为太后刚将茶杯放下，便点了一个人的名字——郑妩儿。

乌丽华见贤妃身子一动，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女子身穿青色宫装，头上斜插着素净秀丽的玉簪、几只宝石钗子，眉眼清秀，气质温婉。

郑妩儿上前行礼：“臣妾才人郑氏，拜见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福泽绵长、事事顺意。”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寿安殿，郑妩儿的仪态落落大方。太后高兴地命玉荣将人扶起，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像！真是像！”太后拉着郑妩儿的手，忍不住用拿着佛珠的手捏了又捏，声音里带着喜悦和激动。

乌丽华知道太后口中的像，指的是像谁，不过见郑妩儿毫不介意，乌丽华倒有些佩服。

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借着撇茶沫的空隙，乌丽华看了看周围人的脸色。

上首的太后与郑妩儿聊的很合意，太后不时轻笑出声；对面的安嫔明显在强忍不满，一个眼神都没往太后那边去，脸色不虞。

贤妃倒是坐得住，或搅动手中的帕子，或摸摸耳上东珠，也是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

乌丽华见太后被郑妩儿哄得很开心，甚至将手上一只碧绿通透的镯子套在了她手上。

正咋舌之际，忽见太后目光一扫，环视了在场众人，问道：“宜美人在哪儿，哀家瞧瞧？”

乌丽华连忙起身，几步行至太后面前，向太后磕头问安。

寿安殿地砖清冷，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太后仍然不叫起，却时不时和贤妃、安嫔等人说上两句。

乌丽华跪得难受，双膝隐隐作痛，但仍然板正上身，不敢让自己的仪态有丝毫出错。

只是，全身的重量压在两膝，她还得时时跪得笔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为了集中注意力，乌丽华狠狠将指甲插/进掌心，凭着痛意让自己清醒，不至于晕过去。

贤妃坐在一旁，不时关注着乌丽华的状况，生怕她一个撑不住，磕着碰着没法和穆熙交代。

她也不是没有帮乌丽华求情，但都被太后三言两语挡了过去，还被训斥“用度奢侈”。

几乎都要明着说她不堪为“贤妃”，不配掌管六宫了。

贤妃倒是不在意太后的申斥，因为她便是做得再好也会被挑出骨头。

之前年轻，岁数小，还会为了太后的话生气动怒。现在可不一样了，她就是要穿的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好来杀一杀太后的威风。

看见乌丽华身子有些发抖，贤妃知道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

贤妃当即道：“太后，宜美人前些日子抱恙，如今才将将见好。这地砖寒凉，可否容她站着回话？”

原本还和安嫔笑语盈盈的太后，当即沉了脸色，不善的目光在贤妃和乌丽华身上来回移动。

乌丽华迟迟听不见太后的声音，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眼神与玉荣姑姑一瞬交汇。

玉荣很快在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乌丽华就见太后脸色有些缓和，指了指自己，便有宫人搀扶自己起身。

耳边传来安嫔嬉笑的声音，乌丽华却顾不得这个，她的腿跪得没有了知觉，一阵一阵地发麻。

此刻她整个人没有了力气，完全是由宫人驾着胳膊抬起来，再慢慢将她扶稳在椅子上。

玉芳眼尖，等她坐好后，悄悄在她掌心塞了一块帕子，将她原先那块染血的捏在了自己手中。

乌丽华唇瓣微微发白，寻着间隙朝贤妃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这才安稳地坐了下来。

这下，大概过了不到半刻钟，太后便借口自己乏了，命玉荣赏了众位嫔妃一些东西，只留下郑妩儿一人说话。

至于为何罚跪乌丽华，太后是一个字都没有解释，之后对她更是毫不关注，明显地忽略了这个人。

贤妃和乌丽华刚出寿安殿，身后便追上来一个宫人，递给玉芳一大卷经书。

乌丽华不明白太后的意思，那宫人便解释道：“回宜美人，这是太后吩咐的。让您十天内勤加抄写二十遍，好……好……”

那宫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贤妃火气上来了，素伊立即厉声质问：“好什么都说不明白，要你这奴才何用？！”

宫人跪下，朝着乌丽华战战兢兢说：“好让您……清心寡欲，少一些……奢靡不正之风。”

“哼……”贤妃不屑出声，乌丽华愕然。

自己今日这番打扮，比起柳宝林都要单薄三分。

入宫以来也恪守宫规，吃穿用度恪守本分，从哪儿谈起“奢靡不正”。

乌丽华实在是不清楚自己哪儿触到了太后逆鳞，得到今日这般对待。

顿时，乌丽华眼里盈满了泪花，微微低头，心中委屈极了。

“太后既然叫散了，不回寝宫，在寿安殿门口做什么？”

穆熙一来就见二人杵在寿安殿门口，一个耷拉着脑袋闷闷地，一个满脸怒容，火冒三丈。

不用说，他都知道，自己的母后定是又在折腾人。

这边乌丽华见穆熙一来，心中的委屈立即就从胸口溢到了喉咙，咬着唇强忍泪水的可怜模样，给了穆熙胸口重重一击。

知道乌丽华此时不方便开口，贤妃朝地上跪着的宫人努努嘴，主动道：“陛下问她吧。”

……

问清楚怎么一回事后，穆熙便让福生将经书抱去，一把火扔了烧个干净。

可惜了太后重金买来的经书，顷刻之间化为了一团灰烬。

贤妃见天色不早，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便行礼告退。不料乌丽华也跟上来，说同她一起走。

穆熙在，贤妃不敢擅自做主，向穆熙眼神示意，得到首肯后，二人才一并离开。

穆熙一直注视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当然不会错过乌丽华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直到看不见人了，穆熙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抬头看了一眼寿安殿的匾额，穆熙眸色如冰，薄唇紧抿，良久才跨进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