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任舟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一下子所有话都淤积在胸口。
而缪芝懿却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
她确实喜欢小孩子,此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自己生个女儿,但家庭因素是她不可忽略的现实:
她的舅舅有先天智力障碍。
既然是先天问题,那就意味着或许会遗传。
起初她的母亲也担心她会出现类似的情况,每半年就带她去做一次体检,好在她确实没出现任何智力缺陷,甚至相当聪明。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忽视隐性基因的存在。
所以她很早就放弃了想自己要个孩子的念头,也是为孩子负责。
现在她有安安就已经足够了,她不奢求那么多。
可江任舟并不知道这些。
他在听到那句话之后,脑子里就乱成了一团,原本被海风吹得很平静的心情也在顷刻间全部乱掉。
“等到他们的婚姻关系结束之后”的意思......
是不是她确实想要个孩子,但不是和他?
那瞬间,从心底蔓延而上的酸意淹没了他的口鼻,让他倏地方寸大乱。
他下意识抓住缪芝懿的手,把她带到自己跟前,难得这么不讲理:“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形容不出来自己现在的心情有多扭曲,酒明明是苦的,他却尝出了无穷无尽的酸味。
如果不是她提起,他或许真的会忘记,这次他们度假的时间离协议到期已经不剩多久了。
缪芝懿并没有反应过来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既然想要孩子,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选我?”
她顿时明白了,叹了口气:“江任舟,你清醒一点。就算我真的想要孩子,我哪有时间生?我平时忙得脚不沾地,第三四季度排满了,我拿什么生?把肚子剥离出来吗?谁来带?请个二十四小时住家保姆吗?那这个孩子来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八月底协议到期,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一定要分开吗?”
短暂的沉默。
“顶级律师也可以视协议为无物吗?”
“妙妙。”他重重地叹气。“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缪芝懿移开视线,端着酒杯去了露台。
江任舟匆忙追出来,看到她悠闲地靠着露台栏杆的背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漫天的酸意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好像在缪芝懿面前,他从来就没有面对工作时的自信。
他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埋怨自己的愚钝,苛责自己的过失。
他根本控制不了面对缪芝懿时的自己。
江任舟站在原地暗自冷静了一阵,重新整理好心情,这才走到她身边去,和她一同靠在栏杆上。
先打破沉默的是她:“江任舟。”
“嗯?”
“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跟我结婚?我们父母都只见过一面,坐下来吃了顿饭,婚事就定了。”
“妙妙,你相信宿命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结婚。
那会儿应该是真的被父母烦得不行,但现在回过头去看看,他更倾向于认为是上天把缪芝懿安排到了他身边。
让他快乐幸福,也让他体会体会以往从没有过的感觉。
缪芝懿却一下子乐了:“不应该吧,你们法律工作者都这么唯心?”
“工作的时候不会,但面对你的时候,我好像特别唯心。”
祈祷她不要讨厌他,祈祷她会喜欢他。
甚至期望着她能爱上他。
诚然协议即将到期是现实,但他们可以协商推翻协议内容不是吗?
只要相爱,何必受协议限制?
可是她爱他吗?
退一万步说,她对他有过好感吗?
酒吧里有驻唱歌手,这会儿正边弹吉他边唱着乡村民谣,客人的视线几乎都转移到了歌手身上。
缪芝懿也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远远看着台上的歌手。
江任舟好奇:“我之前听老张说你读本科的时候加入了器乐社,你会弹吉他吗?”
她笑了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就是三脚猫功夫,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精。我从小就被老师说几乎没有乐感,五音不全,唱歌都不会,更遑论演奏乐器。但是有一说一,我确实挺想学一点。”
他下意识扭头看她。
那时酒吧的暖光灯照在她身上,仿佛她那双紧盯着歌手的眼睛里铺满了星星。
端着酒杯的动作配上这身风情万种的长裙,如同偶然下凡来体验人世间爱恨情仇的神女。
世界昏暗无光,只有她是亮着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画面好熟悉,熟悉得让他心颤。
缪芝懿察觉他的视线,扭头看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江任舟摇摇头,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全部喝下,随后直白地凑过去吻她。
以前他确实没想过和谁成家的问题,但被迫成家之后,他想的是维持好现状。
前半年确实是他太自我,如果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补偿,他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都成倍爱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缪芝懿带刺。
就像白玫瑰一样,浑身上下是圣洁又高贵的美,但只要走近一些就能发现,她还有尖锐的刺。
或许是她提到了结束婚姻关系,或许是快到期的协议,或许是谈及庄忆柳……
反正他心里各种不舒服。
缪芝懿愣了一瞬,但很快就回过神。
那瞬间她想的并不是推开他,而是保持现状,看看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江任舟其实一直心里没底,因为担心她会立刻就推开他或者退缩,但在察觉她全程只是接纳他的行为而没有别的动作之后,心突然开始颤抖,胆子也紧跟着放大。
直到被松开,缪芝懿还是身形未动。
江任舟轻轻抱着她,脑袋埋在她颈间,呼出的还带着点酒气的热气打在她身上,一下子激出她的鸡皮疙瘩。
他似乎有点上头了:“妙妙。”
缪芝懿微微皱眉,但为了不让他察觉出什么异样,还是反手盖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不是只喝了两杯吗,晕了?”
“没有……可能也有点。”
她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在说什么呢?
教父的后劲这么大吗?
他重新站直,看着她的时候,心差点软成一滩水:“妙妙,我们现在回酒店好不好?”
光是看着他眼里那点火苗,缪芝懿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那瞬间,她脑子冒出了很多不同的想法。
在刚领证那阵子,她确实在心里反问过自己应不应该把仇恨连坐给江任舟。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认识到江任舟工作之外的那一面,原本的疑问通通都有了确定的答案。
至少在她这里,江任舟不是无辜的。
那她应该答应这看似荒谬的请求吗?
“妙妙?”
他的声音把她拉回神。
“我们现在在度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你别想其他的事情好不好?只关注我一个,可以吗?”
缪芝懿顿了顿,也差不多下定了决心,换上那副抱歉的表情,主动凑过去拥抱他。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
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寻找平衡,随后发现自己被打横抱起。
视线再次向相遇的瞬间,他的吻再次落下来。
不过这次只是浅尝辄止,那点疯狂的想法正在肆意燃烧他的理智,仅存的清醒逼着他克制地退开,抱着她的手加了些力气。
他端着他的宝贝。
回到别墅,江任舟甚至没耐心上楼,就这么仓促地把他的宝贝放在沙发上,人随后跟过去。
别墅里到处铺着地毯,空调二十四小时运转,香薰机在他们进门之后自动开启,空气中弥漫着相当好闻的花香。
灯还没来得及开,吻就胡乱地落下。
在交错的呼吸声中,语音通话请求铃声突兀地响起。
江任舟下意识拦住她,吻一刻未停,几乎在哀求她:“别接……妙妙,求求你……今天能不能只在乎我……求求你……”
缪芝懿猜到大概是朋友的电话,推开江任舟时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匆忙起身,拿着手机往二楼去,完全忽略了江任舟脸上的表情。
意外的是,电话是保姆打的。
保姆似乎知道她现在不方便,没等多久就挂了电话,转而把图片挨个发给她,随后是一段二十几秒的语音消息。
缪芝懿回到卧室,开了灯,径直走到落地窗边,边拢衣服边点开语音转文字。
【张姨:芝芝,崽崽最近不是要过生日了吗,我今天和我女儿去逛街,给崽崽买了件外套,纯棉的,你看看好不好看,不行我就退掉。还有其他的衣服,我拍了照,你挑两件,我明天去给崽崽买。你在外面注意身体,不要吃坏东西,注意安全,不要太累了,劳逸结合】
她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耐心翻了翻那些照片。
保姆和她妈妈差不多大,对她和安安都很好,曾经还说要把安安当成她的亲生外孙女来对待。
缪芝懿一直都很感激保姆,毕竟她忙起来的时候有可能顾不上安安,很多事情都要靠保姆来做,而且都完成得相当不错。
因为保姆一早就说了要给安安买生日礼物,缪芝懿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干脆答应了,但是暗暗调高了保姆这个月的工资,提前把买礼物的钱算进了工资里,也省得保姆贴钱。
她挑了两件,把图发回给保姆,收到答复之后笑着退出了聊天框,这才注意到朋友也给她发了消息。
说是安安今天超级开心,去游乐园玩了一圈回来,实在累得不得了,吃了晚饭就睡了。
之后还有一张小家伙睡着了的照片。
缪芝懿一连给朋友回了好几个“谢谢”,笑着存下照片。
她不是没听见江任舟进来的脚步声,回完那些未读消息之后,下意识转过身,看他垂着脑袋坐在床边,一下子定住。
江任舟此刻的心情很差劲,甚至到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地步。
刚刚的热情仿佛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现在是冷静得过了头才有的麻木感。
他一直都知道,他在缪芝懿心里不是也不可能是第一位。
她的工作很重要,她的朋友很重要,至于他,或许在她看来只能算得上是“可有可无的麻烦饭友”。
这次度假是他期待了很久的,攻略做了很多,他想着能和她去浮潜和冲浪,去见见海底的漂亮生物,然而来了这里才发现,她好像不喜欢下水,也几乎没带能下水的衣服。
他一点都不了解她,但她也没有给他任何能够了解她的机会。
她开心了,会跟他说一些细碎的小事,但不让他多问一点细节;她不开心了,连让他联系到她的机会都不给。
在意识到自己好像开始喜欢她以后,他一直在退让,想让她待在舒适区里,想让她也喜欢他一些,可他不知道她的舒适区到底是什么,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是无用功。
忙起来的时候见不到人,就算闲着也只是坐下来吃顿饭,然后又各奔东西。
她还是会一遍遍提醒他协议马上到期,也会一次次提起那个他不想理会的人。
到底要他怎么做才能证明他确实喜欢她呢?
他真是太后悔了。
如果他在前半年就能意识到缪芝懿是正确的那个人,或许现在就不会面临这样的情绪困境。
她一直都没变过,始终跟他保持距离,给他充分的空间和自由,绝不过问也不影响他的工作和个人生活,也不会用自己的事情去打扰他。
他太讨厌这样的相敬如宾了。
本以为今天终于能好些了,却没想到她还是先一步推开了他。
那个电话是谁打的呢?消息是谁发的呢?
会不会是临时安排给她的工作?
她是不是要临时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