铂金色的宴会厅,珠宝躺在展示柜里透出华美的死气,装扮精致的男男女女飞蛾似的盘旋,酒水托盘从眼前飘过,空气里充满了虚伪的寒暄和热切的攀谈。
后边一位女士因为宠物狗死了在哀泣,得到一片安慰;旁边两位男士大谈成立生命科学基金,用压榨劳工掠取的钱财贡献于人类健康事业;面前的女孩举着手腕炫耀限量版手链,这或许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张劲抿了口红酒,略涩,年份不够,他没再喝第二口。
一只蚂蚁掉在香槟台上,大概是从旁边的鲜花里掉下来的,受了伤,在濒死的痛苦里艰难挣扎着。
他放下高脚杯,杯沿恰好压在蚂蚁身上,蚂蚁死了,解脱。
母亲走来,秀美的眉头微微拧起,低声说:“送给陈老的寿礼我忘了交代换个檀木礼盒,现在怕是已经送去了。”
张劲说:“我交代王叔了。”
母亲问:“什么时候?”
“出门的时候。”见母亲忘了,他随口安排了。
母亲松了口气:“你最细心。”
母亲又说:“给你定制了几身衬衫西裤,夏天穿舒服,用以前的尺码,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他微笑:“好。”
其实每次陈嫂送来的东西都是直接挂在衣帽间,或者丢进厨房,他也记不清哪些是家里什么时候送来的。
母亲被一位老友叫去叙旧,面前的女孩又开始絮叨,头发丝到指甲盖能聊八小时,耳朵里灌进她的声音,他在想明早晨会的事项,不经意的一个转眼,他看见一个女孩。
很特别的一个女孩。
宴会厅里到处飞着花蝴蝶一般女性,他一眼就注意到穿黑色套装的她。
柜姐?不像,她的眼神里没有谦卑讨好,没有索取欲。
某一刻,她眼里瞬息万变,喜悦、刺痛、受伤、不忿,暗自咬牙较劲,又在顾客来咨询时,瞬间展颜微笑。
然后,她看见他了,较真似的直视过来,对视一眼也不要输,简直可爱。
借着接电话到阳台抽烟,又看见她。
朋友邀他去赌场,他拒绝,那边说,你这就没劲儿了,吃喝嫖赌都不爱,人总得有点乐趣。
他玩笑说:“我大概好——”色字没说出口,先看见她。
容貌极美,一双微眯的狐狸眼魅惑至极,随便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丢盔弃甲,然而她神色清清冷冷,仿佛洞悉世情,明明看着年纪不大。
她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既皎洁,又犀利。
和她跳完一支舞后,沈涵芝找来,拐着弯刺探他们的关系。
张劲这才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沈涵芝是二婚,之前有一个女儿。
这个传言大概是真的。
他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眼神,为什么要做出出格的举动。
宴会结束,又看见那个女孩,站在楼下等人,沈涵芝的车从她面前开过后,灰亮的夜色下,她低头抹了下眼角。
“刚才和你跳舞的女孩是谁?”母亲问。
张劲收回目光,说:“陌生人。”
“很漂亮的女孩子,也有个性,”母亲微笑,温和地说,“这种女孩很吸引人,但没结果就不要招惹,免得让人家伤心。”
张劲笑:“冤枉,一面之缘而已。”
沈涵芝的女儿,他不该接近,会让两家人的关系尴尬,他打消那点遐想,再特别的女孩也不过是旁人,不是非得怎么样。
没想到会再次遇见,降下车窗时,她背对着漫天霞光摘下头盔时,利落飒爽,无限潇洒,简直美不可言,再次吸引去他的目光。
他发现自己也是视觉动物,之前没发现,是因为没遇上真正美的。
当然,比起外貌,更吸引人的是她本身,带着小心机的几句话,用口红在他车上留号码,让人啼笑皆非,也心生好奇。
已经决定不要和她有瓜葛,可看着她骑车离开,背对着自己挥手时,心头莫名松动。
鬼使神差的,他没擦掉口红,没去修车洗车,就这么过去一周,晚上开车去会所,在停车场碰到蒙亦。
蒙亦看了眼车上血红的号码,笑说:“你被追债了?是不是还差一个杀字。”
到了包厢,有个朋友最近沉迷于玄学,非要给他算命,有模有样地说:“你最近犯桃花运,有情劫——”
话没说完,被打断:“他不信这个,给他算浪费口舌,来,给我看看,有没有桃花运。”
吵吵嚷嚷的声音里,张劲想,或许是情债。
他饮了口酒,失笑,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绝对的唯物主义,竟然冒出这两个字,可笑。
那晚,打牌也不太专心,脑子里一遍遍循环卡农,回放那晚的情景。
回到家,他倒了一杯茅台,一个人慢慢啜饮,高度酒浸透神经,有种紧绷的清醒,他很清楚自己此刻的念想。
高压水枪喷射到汽车上的前一秒,他拿起手机,拨出那串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边一道女声说:“我不是蒋莱,她在吃冰淇淋,吃完再和你说。”
“当然,这是对冰淇淋和你的尊重。”
什么时候他沦落到和冰淇淋一样的地位,他捻了捻眉心,哑然失笑。
“喂?”
她的声音传来,他好像听到冰淇淋的清甜味。
开车特意经过美院,遇见她,穿着白T恤、牛仔短裤,懒散闲适地走来,和之前又不同,青春稚气,有了学生的样子。
但坐在车上,嚼着口香糖眉目流转时,他又感受到她的妖气。
她性格多面,给他一种难言的新鲜感。
和她在一起的,三言两语,一天的疲惫烟消云散,效果胜过任何浓烟烈酒。
意料之外的是,会收到她送的花,偌大一束,明艳热烈,在他色调冷淡的办公室里像一团火,慢慢散发出冷冽的花香。
他拆开花,插进花瓶里,没加水,让花自然干去,变成一束干花,一直留在办公室里。
大概是被这股热烈感染,她可怜兮兮地说,一个人去吃饭时,他做了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开车到学校找她。
然而,看到的是她和朋友开怀玩闹的场面,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撕扯,血液升腾,他在逐渐失控。
之后经常和她约会,很快传遍朋友圈,蒙亦得知她是沈涵芝的女儿后,提醒道:“她接近你动机不纯吧,那晚邀请你跳舞就是为了气沈涵芝,现在也指不定打什么主意。”
他自然知道,但不重要。
他带她进朋友圈,蒙亦看了摇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没救了。
堂弟张岂和她不对付,一言不合两人就开撕,她伶牙俐齿,张岂总是被气得晕过去那个。
张岂嚷嚷:“哥,你疯了还是瞎了,怎么会喜欢她?也就好看一点,那个性格!那个脾气!”
喜欢?他咂摸着这个词。
一次聚会,朋友带朋友,来了很多女孩,他懒于应付,和她发信息闲聊:[遇到了点麻烦。]
她问:[什么麻烦?]
他拍了张照片发给她。
很快收到回复:[需要我帮你吗?]
他把地址发给她。
她很快到包厢,却没走向他,而是懒懒倚在门边,就这么看着他。
对视几秒,他突然意识到,她在等他走过。
她要强,骄傲,不屑和谁争,不会做低俗的事,她才不出手,她要他自己解决掉身边的莺莺燕燕。
他一笑,目光锁在她身上,对身边的人说:“麻烦让开,不然,我没法交代。”
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心甘情愿的。
开了一间房,坐在床上,她白皙的手指轻蹭他的唇,眼神明媚又放肆:“你要怎么谢我?”
“你想怎么谢?”
扑倒在床上,又是一夜旖旎。
送她一对银手镯,被遗忘在海边,很便宜的镯子,可看见她失落又懂事的样子,送她到学校后,调转车头,开车回去找,那么理所当然,细雨中的沙滩并不好走,路灯又暗,用手机的电筒照到那对银镯子时,松了口气,同时,脑子里出现一道声音,张劲,你的理智呢?
民宿有一架旧感情,那天她心血来潮,弹了一曲卡农,听得出生疏了,但她认真的眉眼无比动人。
晚上,她依偎在他怀里说:“你觉不觉得,卡农一个声部的曲调一直追着另一声部,连绵不绝,特别像爱情,生死相随,永远缠绵。”
煽情的说法,能满足一点低级的情绪需要,实则毫无用处,他从来摒弃这些。
他这边谈着恋爱,家里的间谍安插进了办公室,他没处理告密的助理,辞退一个,会有下一个,只是让那位名校硕士打印材料、无效跑腿、端茶送水几次,他和办公室所有人都变得非常懂事。
郑恬恬的生日party,她说要一起去,不是不可以,只是没必要,她这样怄气只会让自己更受伤。
也不知怎么了,她最近情绪很不好,完全没了之前的理智现实。
他们吵了一架,分开后他一个人冷静下来,她强忍眼泪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不过是一个想见母亲的女儿,她有什么错?
他联系沈涵芝,安排见面,沈涵芝的冷漠在意料之中,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竟在一个合作项目上妥协条件,仅仅是希望沈涵芝见面时能表现得温柔一点。
可没等到母女见面的时间,已经分手了。
“觉得我无情?拜托,你自己怎么样心里不清楚吗?你对我又有多少真心?”
“有个金牌经纪人找到我,要捧我出道,明星来钱多快,我当然想去,不自己挣钱难道靠男人?”
她画画很有天分,也付出很多,调色很棒,能用最准确的色彩表达感情,画笔下的世界栩栩如生,真实动人,就这样放弃,他觉得可惜。
可是,他现在有什么资格劝她?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虚荣庸俗的人,怎么?不信啊?看来我演技不错,确实适合出道。”
她竟然在笑,她怎么笑得出来。
之前答应沈涵芝的条件自然不作数,一些事要重来,大哥帮他隐瞒,怕他被父亲和爷爷责备,牵扯的事不少,他收拾完烂摊子,心想,闹剧该结束了。
这一年,他两次成为朋友圈的话题中心,一次是恋爱,一次是分手,他被甩了。
成了笑柄,大家调笑时,他心里没起什么波澜,偶尔也会回一句:“成年男女,谁当真。”
蒙亦笑问:“真没动感情?”
他一哂:“怎么可能。”
这晚,睡得不踏实,早早醒来,手往旁边伸,去抱她,说——
什么也没说,枕边空空,什么都没有。
他爱上她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