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秦天成不得不回到那个“家”。

父亲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从他回到清水市，就开始辗转通过吕爷爷和周老师找他，要他一定回家过年。

吕爷爷知他情况，也只是话语间一带而过；可周老师不知内情，以为他们父子闹什么别扭，还劝说了半天，直到他答应回家吃年夜饭才算罢休。

反正也是要回去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没到要决裂的时候。

年二十六，秦天成带上一堆礼物，和吕鹏飞一起回了爷爷奶奶家。

吃完午饭，两个人就开始大扫除。

分工明确，三个卧室加上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两个人默契地如往年一样，各自包圆，把个三居室里里外外全部清洁了一遍。

大冬天的，俩孙子累得满头大汗，把奶奶心疼得直叫：“别忙活了，赶紧歇会儿！”

还忙不迭地端茶倒水拿毛巾，一会儿给这个擦汗，一会儿叫那个喝水。

两个少年都笑着说“不累”，反倒让奶奶去歇着。

“我歇什么歇，天天除了做几顿饭，也不干别的，能累着什么嘛。”奶奶脸上溢出甜蜜，“倒是你们，读书已经很辛苦了，放假也不好好玩玩，还回来干这些体力活。”

“奶奶您别担心，我们年轻，有的是力气，干这些不算什么。”秦天成一边整理着清洁用具，一边扭头说着。

吕鹏飞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学习是脑力劳动，干这些是体力劳动，一点不冲突，还相辅相成呢。”

“净胡说！”在餐桌上写对联的爷爷听不下去了，“没听说过这两样还能相辅相成，体力耗尽脑子转不动我倒是体会过。”

“嘿嘿，爷爷您能听懂就成。”

这样的温馨祥和一直持续了四天。

这几天，秦天成帮着贴上对联窗花，跟吕奶奶学炸丸子、卤肉块，又忙着一起剁菜馅、包饺子。

直磨蹭到年三十下午，他才在爷爷的催促下，拎着奶奶给准备好的过年礼物，出了门。

身后，吕鹏飞叫道：“待不住你随时回来——”

“瞎说什么！”奶奶站在门口，回身斥了句，又转回来笑道，“家门随时开着，小成可不能当自己是外人啊。”

秦天成不敢回头，挺直脊背，伸臂摆手：“知道了奶奶。”

出了单元门，向小区外面走，秦天成猛然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不由伸手拢紧围巾。

是雪后常见的干冷天气。

气温很低，天空有些灰暗，路面被简单清理过，到处都有雪化的痕迹，两侧的树木枝杈向天空伸展着，树下还堆着不少黑黑的积雪。

他慢慢走向公车站，视线所及，是安静几无行人的街道。

偶尔擦身过去的身影，都双手拎着东西，行色匆匆，要么是归家的旅人，要么是外出采购才回。

没等多久，就来了一辆58路车。

他回头朝来的方向瞧一眼，抬脚上车，走过空旷的车厢，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车子启动，售票员走过来。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钞，递过去：“市府路。”

售票员看他一眼，接过钱，转身走开。

他转过头，继续去看车窗外。

街道两旁的商户大多都已打烊，有几家店铺正关门。

整个城市都在迎接新年。

他抬眼朝天空瞧去，头顶上云层很厚，似乎还在酝酿一场大雪。

不知道是不是司机急着回家过年，今天的58路车开得很快。加之中途上下车的人很少，一路开到市府路，还不到20分钟。

下了车，秦天成裹紧身上的外套，迈步朝大院门口走。

这条街被打扫得很是干净整洁，地面十分干燥，道旁也无积雪，不似曾下过雪的样子。

路过门卫室，听到值班的警卫向自己打招呼：“哟，天成放假回来了！”

他停住脚，朝对方点点头：“是啊，放假了。”

转身往里走，他心里嘀咕着，八成是那位老秦到处张扬他进了A大，不然这位铁面警卫怎么可能向自己展颜，言语还如此亲切。

站在熟悉的门前，从包里掏出钥匙，正要往锁孔里插，就见门把手转动了一下。

下一秒，门开了，一张笑得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眼前。

“可算是回来了！”秦建国一改往日不闻不问的姿态，笑着说，“年夜饭都快准备好了，赶紧进来，一家人坐下来，吃个团圆饭。”

秦天成举着钥匙的手在空中停留几秒，又放下，垂眼沉默着进了门。

餐桌上已经摆上几盘凉菜，厨房门关着，大约里面正忙着炒菜下饺子。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秦天佑站起来，叫一声“哥”，却又没了后话。

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并无甚好恶，伸手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递过去：“送你的。”

秦天佑接过书本，看了眼封面，一脸惊喜：“《画书大王》！妈妈……不让看。”

“没事，你哥哥专门买给你的，妈妈会让看的。”秦建国在一旁喜孜孜道。

“谢谢哥哥！”秦天佑欢天喜地坐回沙发上，开始翻看。

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旁，秦天成转身走到自己曾经的卧室前，去开门锁。身后秦建国不停絮叨着：“回自己家，还买什么东西，钱该不够花了。你在京城还好吧？食堂吃不吃得惯？气候适不适应？”

“挺好的。”他无意多言，进了门，转头道，“我等下出来。”

“噢噢好，你休息一下，等饭好了我叫你。”

秦建国最后一句话被关在门外，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凝固。

卧室内的秦天成站在屋子中间，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那么呆立了好一会儿，思绪不停翻飞。

他这个所谓的儿子，早在多年前已经不受关注，于不闻不问中自己迅速长大。今天之所以被这么对待，无非是他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给这个“家”添了荣光，有了“价值”。

是的，一切并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可他，却已经长大。

简单翻一遍上次遗留的东西，收拾出几样想带走的，装进放在书桌前的背包里，开门走出去。

厨房里站了秦建国夫妇两人，已然不算宽敞。等到秦天成开门进去，便更显拥挤。

“我能帮忙干点什么？”他快速扫视了一圈，灶台上摆着两盘菜，锅里已经下进了饺子。

“不用不用。你出去等着就好。”秦建国忙不迭地说，“你阿姨都已经准备好了。”

“就是就是，马上就能吃了。”那个“阿姨”也不辨情绪地跟一句。

“那我先把这两个菜端出去吧。”他识趣地先避开了。

新闻联播片头曲开始的时候，四个人围着饭桌坐了下来。

一桌子鸡鸭鱼肉，很是丰盛，看得出，是比往年多用了些心思，只是不知道是秦建国的主意，还是他老婆的。

秦天成不愿意想太多，反正就是一顿饭而已，应付过去就算完成任务。

可他筷子还未伸出，秦建国就巴巴往他碗里夹菜：“来，多吃点，看你都瘦了，学校伙食肯定不好，回家就敞开了吃。”

“阿姨”一边给秦天佑碗里夹菜，一边附和：“可不是，家里饭菜总是可口些。“

他低头瞧瞧自己的碗，再抬眼看秦天佑的碗里，突然一下子没了食欲。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这个父亲，压根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怎么？不合口味？”父亲停下筷子，问他，“这可是阿姨特意为你做的菜。”

他沉默两秒，嘴角勉强牵出一个弧度：“没事，挺好。”

谁知刚吃没几口，“阿姨”就开始训秦天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挑食！你不知道这些饭菜都来之不易？天天背’粒粒皆辛苦’，都背到牛肚子里去了？”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就别跟孩子置气了。”秦建国在一旁圆场。

“是我想置气吗？你看看他，整天就知道玩，期末成绩班里倒数，吃个饭挑三拣四的！我和你爸挣钱多不容易，就不能体谅一下大人？”说着，“阿姨”还伸筷子敲了敲秦天佑握着筷子的手指，“衣食住行哪个不用钱？你——”

秦天成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好了，先回房间了，一会儿我来收拾桌子。”

“哎呀，这才吃了几口，碗里还满满的，快坐下把这些吃完。”秦建国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他微微一避。

秦建国拉了个空，脸上有些挂不住：“怎么了这是？长脾气了？放假那么多天也不回来，这好不容易回来了，还给你爸甩上脸子了？”

“我——”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但又实在没胃口，就想回房间。

“哎呀，你别为难天成了，他去了京城半年，口味肯定有变化，不爱吃我做的菜，也在情理之中。”

看到他无意坐下继续吃，秦建国“啪”地一声把桌子拍在桌上，板起一张老脸：“做人要有点良心，你看这一桌子，都是你阿姨辛辛苦苦专门为你做的。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这话一出，秦天成索性离开座位，伸手指着桌面：“哈，专门为我做的？您倒是看看，这桌子上有哪个菜是我喜欢吃的？”

“哪个菜你不喜欢吃？你可以说出来，下次我让你阿姨不要做了。”秦建国瞅完桌子上一个个的盘子，又转头道，“你都长大了，吃的方面不用这么计较吧。”

“我是不会在意这些，即使这桌子上既没有我不喜欢的，也没有喜欢的。无所谓了。可是你们大过年的训天佑，实际上话里话外不都是在说我吗？我知道，你们嫌弃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妈去世到现在，我的确花了你们不少钱，不过你们放心，我会尽快自己赚钱还你们的！”

“你这孩子就爱多想！儿子花老子的钱不是天经地义嘛！”秦建国也站起身，向他靠近了一步，“再说了，谁嫌弃过你？这不还巴巴叫你回来，一家人吃团圆饭！”

“一家人？你们三口才是一家人。我，对于这个家，根本就是个外人！”

“天成！这又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爸，你怎么就是个外人了？”

“阿姨”在旁边咕哝着：“就是，这么说就有点亏大人心了。到底是考上大学，翅膀硬了——”

“你就少说两句！”秦建国声音拔高几分，见自己老婆抿起嘴唇，又转身对秦天成，“都没有恶意，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半年没见了，你也不来封信，都不知道你在京城咋样。今天晚上就好好坐下，一起吃顿饭，好歹也算让爸对你妈有个交待。”

说到最后，秦建国声音竟似有些哽咽。

听他这么说，秦天成无奈，只得再次坐下来。

味同嚼蜡般，消灭了碗里的食物，又在秦建国的目光注视中，象征性地吃了两个饺子。算是给足了面子。

可是他却不知道，接下来，他是该留，还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