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文英一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继续说道：“我跟老头儿说了，哪怕我半工半读，也要读回我原来申请的专业。”

“本科还是研究生？”秦天成语调很是轻快。

海文英仰头再闷一口，然后道：“自然是研究生，我就差一年毕业了，没那么傻！”

“哥们精神可嘉！来，敬你一个！”吕栋也在一旁笑着说，“我其实也……哎，罢了罢了，喝起来！喝起来！”

席上有女生，两个酒鬼就没开怀畅饮，不过，看上去心情都十分愉快。

散场的时候，海文英拉着秦天成走到一边，悄声问：“你，不回去看看？”

“回去？”秦天成愣怔一瞬，突然明白，“你是说秦建国家？”

这下轮到海文英发怔了。连名带姓，这，可是第一次。

“啊对呀！你这好不容易回来趟……再说了，咱也不傻对吧？怎么着那个家也有你的份……”

海文英话说到最后，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因为秦天成歪头盯过来的目光有些，呃，怪怪的：“老实交待。”

语气很淡，语速很慢，却带着不容海文英反抗的气势。

“呃，那个，就是，KAO，就秦叔叔给我打电话了嘛。”海文英说着，还跺了下脚，“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他好歹是个长辈嘛。”

秦天成瞥了海文英一眼，终于还是说一句“知道了”，便撇下一脸窘迫的海文英，朝前几大步，跟上吕鹏飞他们的脚步。

海文英：“……”

这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啊！

秦天成自然没回那个“家”，而是拎着一堆补品，和吕鹏飞一起回了爷爷奶奶家。

跟吕鹏飞挤了两晚，待庆祝完这小子的19岁生日，秦天成才又返了京。

毕竟，他一向有始有终，在SW的工作还要做完这个暑假。

8月底，SFO国际机场。

秦天成背着双肩包，拉着个登机箱，朝海关的方向走着。人潮中，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路有点好笑。

第一次坐飞机，全程处于兴奋状态，一切都新鲜而有趣。

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眼睛被窗外壮丽的云海紧紧吸引住，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着到达之后会是一幅什么景象。

连空中小姐问他喝什么饮料都没听到，还是邻座那位先生拍拍他的胳膊，才把他惊醒。

他还回想起，原本刘媛要约着他一起出发的，但被他婉拒了。

有些事，他想要独自经历。何况，他需要提前过去见舅舅。

出发时，吕鹏飞和韩云翎陪他到机场，一直送他到安检口。

从未在他面前流过泪的女孩，那一刻突然抱住他，抽泣起来。

这一举动太过意外，惊得他手足无措。

连一旁的吕鹏飞也露出惊诧的神情，然后连忙背过身。

他缓过神来，用一只手轻轻拍拍韩云翎的背，嘴里安慰着：“没事，很快就回来了。”

吕鹏飞也在边上帮腔：“对呀，说不定明年你们就在那边见面了。”

女孩这才不好意思松开胳膊，转身去抹眼睛。

此时回忆起当时情景，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甜蜜，那是他们交往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拥抱。

虽然是临别时，虽然是女孩主动。

这丝甜蜜一直延续到他出了关。

远远望见一个写着他名字的纸牌，他急忙大步走过去。

人群中是舅舅那张满眼含泪的脸，以及，身边站着的，正微笑望着他的两个人。

“这是你舅妈，这是你表姐，你表哥今天有个重要会议，走不开，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不过晚上到家就能见到了。”

听着舅舅的介绍，他微笑着，口中叫着“舅妈”“表姐”，眼里隐约有了湿润的泪意。

舅舅开着车，特意绕路带他去领略了一下SFO的地标。

他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望着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那个坐在家里等妈妈回来的小小少年，长大了，成年了。如今还横跨海洋，飞越万里，只为完成那个复刻在自己心底的梦想。

他坚信，接下来的两年，会无比充实。

***

22个月后。

参加完毕业典礼的秦天成，一刻也没耽搁，吃完当天晚上舅舅给办的庆祝宴，第二天就坐上飞机，回了京城。

他谁都没告诉。连最亲近的吕鹏飞和韩云翎也并不知晓。

两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国家，城市，和人。

但他清楚，无论时光如何变，他的心始终如旧。

把行李寄存在门卫处，他缓步进了校园，沿着万柳湖畔，慢慢走着。

这具较两年前更显清隽的年轻身躯上，依旧是一件纯白色T恤，搭配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休闲鞋。

身旁，依然是安静等待了百年的湖水，还有随风轻轻摆动的柳条，以及远处飘来的梧桐花清香。

一切，仿佛又都未变。

傍晚的微风拂过湖面，那一圈圈浅淡的波纹，似在向他打着招呼。

去年，他错过了94级的毕业典礼，错过了512的散伙饭。

今年，他再也不想错过一片京城的晚霞。

他知道，此刻，吕鹏飞多半会在南二食堂吃着自己爱吃的红烧排骨；而研一的张新瑜和楚文皓或许已经吃完饭去了图书馆。

心底里多么渴望下一秒就能见到他们，可他此时却静静地在湖边散着步。

怎么可能忘记韩云翎呢，那个最终因费用太高放弃留学的女孩，这会儿大约正拿着相机拍夕阳下恋人们的剪影，或者，已经接了那个广告摄影的兼职，在指挥着平面模特们摆出这样那样的姿势。

毫无缘由的，秦天成一颗心突然紧张起来。

在他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手心居然有微微的汗意。

他走得更慢了。

脑海里思绪翻飞，眼睛瞧着前方不远的地方。

眼睛余光瞥见有个白色的人影迎面过来，他正要侧身避开，却不料来人一个箭步过来，伸臂熊抱住他：“师哥！你回来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声音听上去有些因激动而略显喑哑。

他大感意外：“鹏飞？”

紧接着也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对方。

“我还说要去机场接你呢。”放开怀抱，吕鹏飞还是一副调皮模样，眉眼弯弯，“嘿嘿，没想到这么巧吧？打从你走后，我喜欢上一个人来这儿散步了。”

“这不想给你个惊喜嘛。”秦天成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都差点变惊吓了。啊对了，韩云翎知道你回来吗？”刚问完，不等秦天成回答，这小子又紧接着道，“哎不管她了，你快跟我去趟宿舍，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话没说完，拉着秦天成的胳膊就往宿舍楼跑。

这两年，隔着远洋，他跟国内的朋友们一直互通着电子邮件。

这个新鲜的事物，早在他出国前，就教会了吕鹏飞。

这小子学东西极快，根本不用说第二遍。还打电话遥控指挥海文英几个注册邮箱、收发邮件等等。

所以，朋友们的现状，他都通过邮件有所了解。

韩云翎这两年接触了不少外国留学生，偶尔做做导游，给他们拍拍照片什么的，还时不时接一些广告摄影的小活，赚了些学费，最近打算接下来进修个摄影相关的专业。

海文英没有食言，目前在上交读研一，专业就是当初第一封录取通知书上的那个——建筑。

吕栋到底还是毕业回了清水，在本市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做着。

去年底送走在病榻躺了几年的母亲后，吕栋消沉过一段时间，后来说是谈了个女朋友，进展神速，很快进入到谈婚论嫁阶段。

肖琳的专业课成绩很快得到肯定，被教授推荐到了某知名乐团，提前实习，那教授甚至预言，如果能顺利读完研究生，首席的位置也不是没可能。

林雨菡据说有计划去国外读研，现在正是准备作品最忙的阶段。

512的兄弟们也都四散在各处。

陈景虽拿到理想的留学Offer，却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一毕业就回了鹏城。

张新瑜和楚文皓都考了研究生，只不过老大是去了邻校读经济，老三则继续留在本校开始钻研计算机。

郭子杰被沪市某一知名公司请去，听说目前混得不错。

孙昆却被父母召回冰城，终究还是“继承家业”了。

刘媛今年也将回国，或许会慢慢接管SW，或许，会有别的可能。

当然，在海文英透露的只言片语里，秦天成也了解到，当年追逐他多年的张碧昕，后来终于放下了，和一直跟随在身后的另一个男同学走到了一起。

至于吕鹏飞这小子，一张口都是这些朋友的近况，自己的事情，这两年除了说说跟林雨菡今天去游乐场玩了摩天轮过山车，明天和一帮朋友爬了长城，再不就是说发现了什么旅游圣地，等师哥回来一起去，等等。

对于学业和未来，却是几乎闭口不谈。

虽说这小子的学科成绩，秦天成偶尔也能从侧面多少了解一些，但毕竟有限。

嗯，看来，得找个时间，好好审审。

第二天是周六，秦天成一大早赶到语院，去见昨晚寻而不遇的韩云翎。

叙完久别之情，两个人跑去吕鹏飞口中“好玩极了”的游乐场，溜溜玩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他们和吕鹏飞在离A大东南门不远处新开的清云餐厅碰了头。

“哎，真可惜，你说清园咋就不能开了呢。”吕鹏飞环顾一圈，惋惜道，“这里虽说还是那个老板，但总觉着，啧，少点味儿。”

秦天成点点头：“新的跟旧的肯定不一样，说起来，我们那一届在清园的回忆倒是更多。”

毕竟那个时候，校内校外的饭馆都还比较少。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里也不错，环境好，又干净。”韩云翎去清园的次数少，自然感觉不同。

吕鹏飞端起茶壶，边给三个杯子里面倒茶，边说：“那是啊，这个今年刚开的，清园都多少年了。我都在清园吃了两年呢。”

“可不，这么一算，你俩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秦天成适时插话，“都有什么打算？”

吕鹏飞和韩云翎对视了一眼，然后道：“什么什么打算？”

秦天成挑了下眉梢，笑道：“长大了，啊？”

说完，他端起茶杯，放到唇边，浅浅一口。

那意思，学会跟哥装模作样了。

“啊没有，没有。”吕鹏飞笑眯了眼，伸手挠挠脖颈，“就，就没明白嘛。”

“雨菡肖琳说要晚些才来，”韩云翎面露羞赧之色，“要不，咱先吃饭吧，吃完再说？我都，饿坏了。”

一番风卷残云之后，三个人来到万柳湖边，慢慢走着。

此时天色将晚，晚霞倒映在湖面上，构成一幅壮丽的湖天一色景致。

三个清浅颀长的身影融在画中，极为和谐。

“这么说吧，”秦天成无意卖关子，干脆在一处宽敞的岸边站定了，直接道，“SW旗下那个计算机项目组，刘叔叔打算分出来，单独创建一个品牌，他希望我来接手。可我，一没经验，二没帮手，也就只有这两年学到的知识，这些你们都知道。”

他看着跟着停下来的吕鹏飞和韩云翎，目光极为诚挚。

“所以，你的意思是——”

伸手抓住秦天成胳膊的吕鹏飞话没说完，韩云翎就飞快接了下去：“我俩可以跟你一起？哇，这样的机会——可是，我和鹏飞也都没经验啊。”

“其实说到经验，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秦天成转头望向湖对岸，目光朝远处球场上正跳起扣篮的某个身影一掠，“当然，这个不是今天的重点。”

秦天成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身前两人：“重点是，你们接下来的打算。”

“我懂了。师哥，我的打算就是——”吕鹏飞顿了顿，突然促狭笑了起来，“就是等你问我。哈哈哈哈！”

秦天成一怔，转瞬了然：“你这小子！”

说着，他曲起长腿，膝盖顶向吕鹏飞屁股。

“我错了，哥，我错了！刘叔叔已经找过我了嘛。”吕鹏飞边说边躲，脸上已经笑出了眼泪。

旁边韩云翎早笑着闪到一边，以免被殃及。

不远处的湖面上，一群鸭子沐在霞光里，正无忧无虑戏着水，有的用嘴巴梳理着羽毛，有的在湖水里钻进钻出，还有的，扑棱着在水面上你追我赶……

岸边，穿着天蓝色T恤的肖琳，堪堪躲过鸭子扑出来的水滴，和一袭淡紫色连衣裙的林雨菡款款行来。

发丝随风舞动着，脸上是笑意溶着夕阳余晖。

耳畔隐隐传来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

时光正好，长似年少。

（正文完）

南歌十二

2024年5月29日15：55初稿

2024年6月12日18：10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