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门诊，挂号排队拍片，一系列流程走下来，已经晚上八点多，裴万清整个人难掩疲惫，脱力缩在靠椅上，左手搭在腹部，手下的衬衫已经揉皱。

办公桌后的医生头发花白，抿着嘴有一种嘻哈劲，透过老花镜眯眼瞧了瞧片子，又看了看病人：“这是摔的？看着不像啊。”

顾长风精神始终紧绷，闻言一惊，慌张问道：“是伤的很严重吗？他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你是？”医生看看他，又看看病人，最后聚焦到他搭在病人肩膀上的手，心里有了猜测。

顾长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裴万清明确拒绝未婚夫的身份，甚至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垂下头看了眼裴万清，见他眉头紧皱靠在椅背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苦涩一笑：“我是他朋友……”此后此地无银三百两补充句：“普通朋友。”

身经百战的医生笑笑，开了单子：“可以去打石膏了，回去给他熬点粥养养胃，清淡饮食，忌烟忌酒忌剧烈运动。”他抛给顾长风一个“你懂”的眼神。

顾长风懵了一瞬，随后点点头——还是没懂。他取了单子，搀扶起迷迷糊糊的裴万清，颔首给大夫道了声谢谢。

裴万清膝盖上也有伤，不过不太严重，一些淤青。走路踉踉跄跄，半边身子都在顾长风怀里，靠着他撑着大半体重。

他右手打好石膏后更是半身不遂，多亏扶着墙壁才没摔倒，眉头就没松下过，咬着下唇死盯着地面。

顾长风试探着要去抱他，手还没环过腰，一道锋利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他微微一避，裴万清身形一晃，他赶忙又扶上去，小心开口：“我就把你抱到车上，就一会儿。”

“我自己能走。”裴万清自己站稳，微微推开他，固执地单腿往前挪。

顾长风虚护着他身体，一脸担忧又无可奈何，慢慢陪他在楼道里挣扎。再裴万清又一次踉跄时，眼疾手快揽在怀里，见他额头泛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疼的。

他强硬将人打横抱起，箍紧腰部大跨步走出去。

裴万清此时眼皮打架，投去的目光虚弱没有杀伤力，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胃和麻药失效的胳膊双重凌迟他的神经，疲惫但意识清醒。

他靠在顾长风胸膛上，能听到有力但有些快的心跳。他的怀抱温暖宽广，很容易能找到个舒服的姿势，正好没力气动，也就随他去抱。

迷糊中好像他被放下，空气瞬间一变，他心神一紧清醒过来，可眼皮好沉睁不开，胃部熟悉地泛起恶心。胃空荡荡，什么也吐不出来，引发一阵干呕和咳嗽，牵着脆弱的器官抽动起来。

耳中一阵蜂鸣声过去，他听到一个聒噪吵闹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

顾长风刚发动引擎，却看到副驾驶上人挣扎几下沉下去，赶忙停车，小跑着拉开副驾车门，解开勒住他脖子的安全带，放缓背椅。

“裴万清？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已经要抱着人再冲进急诊，此时手被轻轻一拉。

裴万清眼睛睁开一条缝，低声沙哑道：“没事，晕车。”

顾长风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见他无力的样子心疼的要死。他后知后觉回忆起来，来医院的路上裴万清一直在往窗外靠，有好几次捂嘴咳嗽。

原来那时候已经有表现了吗？他只想给自己一拳，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你等等，坐这别动。”

他不敢关上车门，迅跑回医院，买了盒晕车贴，手忙脚乱贴在人耳后。又担心他反应这么大，恐怕效果不大，又快跑到医院外买一提耙耙柑。

清新甘甜的橘子味在鼻子下散发，裴万清疑惑地睁眼一看，对上双担忧的眸子，随后嘴里塞进了一瓣橘子，甜甜的，恶心神奇般被压制下去。

顾长风撑着车门，给他系上安全带，往他手里塞半个耙耙柑，轻柔道：“我尝过可甜了，要是恶心就闻一闻，会好受点。我尽量开慢点，回家后给你煲粥。”

他一通话太长，裴万清迷迷糊糊听了个大概，下意识“嗯”一下。等车子开出去老远蓦然反应过来，瞬间一激灵：“回家？”

顾长风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你这伤太严重了，我怕你一个人住应付不来，就姑且跟我回家。我保证做个尽职尽责护工加保姆，免费的。”

裴万清瘫回座椅，抱着橘子一嗅，喉头一滚压下反扑的恶心感：“不用，我自己可以。”

“不好意思了，司机是我。”顾长风理直气壮，打个转向拐进小区。幸好他住的不远，不然他真怕裴万清在车上晕过去。

许是人被病痛和眩晕折磨得没一点力气，再大的脾气也发泄不出来，顾长风轻而易举抱着人上了顶层。

他轻柔将人放在沙发上，见他微张着嘴像是睡着了，扯来毯子小心盖在身上，调低灯光亮度，又蹑手蹑脚走到厨房。

不多时，他端着一杯热牛奶和苏打饼干轻声走来。纵使再小心，玻璃杯和瓷面茶几碰撞的声音还是太明显。

裴万清眨眨眼睛，看着陌生的装饰材料，有些迷茫。而后反应过来，撑着身子起身：“不用麻烦……”

顾长风不想听他推脱，这一天他听到的“不”快要比之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几乎强硬地把牛奶塞到人手里：“先用牛奶饼干垫垫，我给你煲粥，需要点时间。”

他之前看裴万清手一直摁在胃上，估计他白天离开会所后没好好吃饭。

裴万清抱着杯子暖手，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出神。

顾长风感受到身后的目光，边淘米边笑，强忍着转身的欲望：“红枣枸杞吃吗？”

裴万清一愣，在客气和直白间选择了后者：“不吃。”

“绿豆燕麦呢？”

“不吃。”

“红豆花生？”

“不吃。”

顾长风依旧不耐其烦：“皮蛋瘦肉呢？”

裴万清有些惊讶他的耐心，随后往沙发里缩了缩，弱弱道：“不吃。”

顾长风笑了：“白粥放糖可以吗？你先受点委屈，等我回头再多学几道，总有你爱吃的。”

“你不怪我吗？”裴万清有些看不懂眼前人，疑惑问道。

“怪你做什么，谁都有不爱吃的菜。”顾长风回头一笑，并不觉得挑食是什么大事，“我不吃香菜，你不吃豆，我不逼你吃豆子，你别逼我吃香菜。”

他又转头继续忙碌：“再配个蔬菜沙拉，水果拼盘，行吗？”下一瞬他又自己推翻：“你胃不舒服还是吃点热的，西红柿炒蛋行吗？”

“嗯。”

裴万清凝视着他的背影，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卑劣的目的来，就想恶意接近他的那些人一样。可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他的睡意先被激发。

他把没了热气的牛奶放在桌子上，隔的有点远不太能够到。他顿生一计，晃晃脑袋醒醒神，然后一推……

玻璃碎裂，牛奶溅开，他故作慌张去捡，指尖往渣上一摁，瞬间渗出一道血红。

顾长风手里刀一丢，湿手在围裙上一抹，赶忙把裴万清手拽离碎玻璃，看到血珠时眼一跳：“你别动，我去拿医药箱。”

“对不起，我……”裴万清眼睛泛上水珠，抱着膝盖垂下头，打着石膏的手没处放悬在一边，看着煞是可怜。

顾长风以为是他疼哭了，跟着心疼，在伤口处边呼气边上药：“我轻点，别哭别哭，一个杯子而已。”

他又调整好裴万清姿势，摆正石膏：“这段时间委屈你一下，你不心疼你胳膊我还心疼呢，我还想看你这只手抡拳揍我呢。”

裴万清被那个明媚的笑晃到眼睛，眨眨眼睛挪开目光，失神扣弄着纱布上的线头，若有所思。

此时，门被扣响，一声接一声，听起来有些焦急。

顾长风拢拢裴万清身上的毯子：“别碰碎片，一会我来收拾，我先去开门。”

他这房子最近刚买，只有几个要好朋友知道，但他们不会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直接登门。他疑惑地打开门外监控：“您好，哪位？”

门外一对衣着讲究的中年夫妇，笑出一脸褶子，手里提着箱不知道什么东西。

“顾先生您好，我们是万清的伯父伯母，听说他受伤了，放心不下来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

顾长风一想到他们对裴万清有坏心思，没什么好气，直截了当：“不方便。”顺手掐断监控，开始收拾碎玻璃。

可那对夫妻没什么眼力劲，锲而不舍敲门。

顾长风忍无可忍，打算叫保安来处理，手机刚拿上手机，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他的手背。

！顾长风感觉他心跳的声音貌似比敲门声还要大，僵着身体不敢动弹，脸先是红了一个度。

“让他们进来吧。”裴万清手撤的很快，面无表情坐起身。

“他们……”顾长风还想争取一下，这两人面相就写着蛮不讲理，落井下石。

裴万清注视着他，嘴角微抿，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他们手上有我爸妈骨灰。”

顾长风无奈开门，那两人毫不见外地握着他的手寒暄，侧着身子就往屋里挤：“顾先生一表人才，我们家万清遇到你真是运气好……”

他僵着嘴角，把手抽出来：“二位来有什么事吗？尽快说，万清要休息了。”他搭上裴万清肩膀，从背后揽过腰，明显感到手下一颤。

他轻轻拍两下肩膀，随后感受到裴万清肌肉放松下来，心领神会往他怀里一靠，作出亲密无间的样子。

女人看了瞬间笑得更开心：“像顾先生这么好的人，万清可得珍惜啊。”她又侧过脸要抹眼泪：“要是二弟和弟妹还在，见了你们恩爱也会欣慰的……”

裴万清脸彻底冷下来，顾长风也没好脸色，忍着轰他们出去的冲动，把头搭在裴万清肩膀上：“伯父伯母有事还是快说吧，别打扰我们二人时光。”

那男人干笑两声，看向裴万清的目光冷淡，近乎是一种逼迫：“裴氏最近艰难，资金运转……”

顾长风不意外是来要钱的，他们进门压根没留意裴万清的胳膊。他笑着点点头，写下支票，交到裴万清手里：“这里是五百万，婚前我会陆续无偿赠予万清三千万，随他支配。”

那对夫妇眉开眼笑，盯着支票，就差把“这人人傻钱多真好骗”写在脸上。

裴万清把支票递过去，在他们手伸过来前又一抽，似笑非笑：“我要我爸妈骨灰和遗物。”

“好好好，殡仪馆存着呢。”两人着急抽走支票，毫不留恋往外走，“万清多带顾先生来家里做客呀，好好休息啊。”

人一走，裴万清松了一口气，拍拍箍在腰上的手，很轻说了句：“谢谢。”

顾长风嘴快咧到耳后根，抱着人不撒手：“我在获取我的报酬，再多抱一会。”

裴万清侧开头，左手按住他肩膀用了些力道一推：“我饿了。”

“哦哦哦，马上好。”顾长风赶忙松手奔向厨房。盛出热粥，一转身的功夫沙发上空无一人，他撂下碗筷就到处找：“裴万清？”

八百年不用的书房里亮着灯，他稍稍放下心，幸好这人没有趁机瘸腿跑掉。他小心推开门，还是惊扰到书桌前的人，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你这是做什么呢？医生说你胳膊现在写不了字。”顾长风先去看石膏和固定板，确定没移位后松了口气，目光转到桌上的纸上，“这是什么？”

因为右手使不上劲的缘故，上面字迹歪扭，看格式是个未写完的应用文。

“欠条吗？”顾长风失笑，撕了纸张，弯腰靠近裴万清，“我想做你唯一的债主，不需要欠条的那种。”

能欠下的只有钱和情，钱债好还，情债难偿。

裴万清微微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露出今天第一个诚心的微笑：“婚前协议。”

顾长风一惊，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裴万清深吸一口气，严肃认真道：“我们结婚吧。”

顾长风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呆愣在原地，仍是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他生怕只是他做的一个痴心妄想的梦。

裴万清抬起明亮的眼睛，敛去一身刺，笑得眉眼弯弯：“我饿了，粥好了吗？”

顾长风回过神点点头，跟着人到餐桌，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他想问裴万清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他害怕得到一个为了钱的答案。

一定不是爱，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傻子。

十有八九是因为他人傻钱多又不贪什么。但他不想信，就让他编造个“人间自有真情在”美梦吧，起码爱的人在身侧。

裴万清感受到灼热的目光，搅着浓稠软烂的粥不敢抬头。良久身侧响起温柔一句：“快喝吧，一会儿凉了。”

他疑惑地抬起头，顾长风对他温柔一笑：“你现在手不方便，签不了字，婚前协议我来拟，不急着签。要是急着用钱的话，我可以先打给你。”

裴万清眨眨眼睛，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随后庆幸一笑，鼻头泛起酸涩。

“我付出了身心的代价，想问裴先生讨个名分。”顾长风挑挑眉，笑着挑起他下巴，“万清，做我男朋友吧。”

裴万清点点头，随后头又低下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低小：“我还有三个请求：你不过问裴氏业务，不宴宾客，不……”

他最后只剩个气音，打着颤，手搅得更紧：“不……同房……”

顾长风掰着他的肩膀，强迫人和他平视，眼睛里满是真诚：“这是男朋友的要求，必须满足。我期待着成为你未婚夫，以及名正言顺丈夫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