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来的那一天，刚好是七夕。

校门的花店早早就开始预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束，苏远并不是唯一一个目不斜视地从面前走过的人。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学校广播临时通知台风脱离轨道提前抵达的消息，放假两个字一出现便引来所有人欢呼雀跃，似乎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着，苏远的心莫名也跟着跳跃了起来。

好像借着这股雀跃，拥有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在走出校门的时候，他还是拐进了那家花店。

“是要送给喜欢的人吗？”

花店的店主是个温柔的姐姐，包花的时候笑着问他。

苏远的脸轰隆一声变得通红，他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要送给喜欢的人。”他这样说。

回家的那一路，台风将至，他走着走着便忍不住随着风跑了起来，他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穿过十字路口，穿过白鸽和溪河，抱着花满心雀跃地往家里跑去。

他想，当苏暮问起来时，他要怎么故作不在意地解释这束花的由来。

是中午吃饭的餐厅送的。七夕是个很好的借口。

而她应该会挑着眉笑问，哪家餐厅这么会来事？

只是这样想着，苏远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眉梢间都染上笑意。

他在风中一路跑着，狂奔着，却在绕过家门口的拐角后，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苏暮。

晚霞晕染了整片天际，她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站在阳台上手臂抵靠着栏杆，她微微笑着，天空都沦为她的背景。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个模样的苏暮，明明眼睛是笑着的，下一秒，却仿佛会落下泪来。她的眼神太复杂，欢喜的无措的又夹杂着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苏远看不懂，但不妨碍他的心开始下落。

路边偶尔路过的人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捂着嘴也压不住的惊呼，苏远顺着他们的视线往前望去，他也看到了。

看到了站在车旁的男人，看到了被打开的后备箱，看到了那一大团的花束。

那样鲜艳热烈的红，刺痛了他的眼睛。

苏远突然想起不久前，他们一起在书房收拾书架上的书籍，时不时翻到什么还交谈几句，他忘记了话题是怎么延伸到那里的，只记得她突然问他。

“话说，苏远你写过情书吗？”

“没有。”他回答道。

苏暮并不失望，“也是，你们现在不流行这个。”

这个年代的喜欢似乎简单又轻易，轻轻松松便能表达出来，不像之前辗转反侧落在纸上，字斟句酌上几个日夜，却仍唯恐词不达意。

而有些信就算写完塞进信封里也有可能不会送达到那个人的手上。

那些尘封着被掩埋，也许永远都见不到天日的心意。

她玩笑道：“要是看到什么没有拆封的情书，记得给我。”说话间，还叹了口气，“我好久没收到情书了呢。”

他后来并没有找到什么情书，但是却在各种试卷课本上看到过另外一个人的笔迹。

从那些或潦草或细致的字句中，窥探到属于他们的曾经。

他和她的曾经。

在苏远了解到这段感情时，他们已经走过了最为浓重热烈的部分，他后来遇见的他们学会了冷静，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更多的时候，是两个成年人心照不宣的对峙和妥协。

可是，故事还没有结束。

苏远并不知道他们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他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紧攥的花束，一路上抱在怀里被小心呵护的玫瑰，如今看来，却显得单薄而又脆弱。

在苏远十七岁的那年盛夏，遇见了最艳丽最炫目的玫瑰。

只可惜，那并不是他的玫瑰。

最后那束花被丢弃在巷角的垃圾桶里，成为被遗弃的许多花束中的一朵。

他在外面独自晃悠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他若无其事地走回家，即使看到还在家的苏暮，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只是若无其事地假装着。

假装没有撞见那场盛大的告白，假装没有任何想要询问的欲望，假装从来就没有那束无人在意的花。

“外面好像在刮台风，我们一起看电影吧，台风天最适合看电影了。”

在她的提议下，他点了点头。

电影是苏暮选的，虽然好像和苏远看这种爱情片有点奇怪。

可是，今天的她突然很想很想看这部电影。

这是她很喜欢的一部电影。

她喜欢他们在很多年后相逢，原本夸夸而谈的他在转头看到她的那瞬间，仿佛再次跌进了多年前的那场邂逅。喜欢他们走在彼此身边，如当初一样相谈甚欢，却永远间隔半步的距离。喜欢她问出他是否赴约的那个问题时，他看穿她眼里的纠结，最后选择摇头时脸上的温柔。喜欢坐在车上的他们，彼此诉说着苦楚，伸出而又收回的手。

最喜欢在轮船上，电影的镜头随着他望向她的眼神而移动，落日余晖洒在她影影绰绰的背影上，像是一场时过经年却依旧令人悸动的美梦。

所以相爱过的人总会再次相爱是吗？

这是她很喜欢的电影，可是看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在他们的交谈声中走起神。

虽然说矢志不渝的爱情大概只会发生在电影里，但现实中的她也的确遇到过百分百契合的爱人。

他们相识于年少，见证着彼此从青涩一点点走向成熟，所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离开回来，靠近疏离，故事从未划上句号。只是他们都是聪明人，那些热烈疯狂过后，在爱意逐渐消失殆尽前，彼此都明智地选择和解，退回到不远不近最安全舒适的距离。

他们是真的无法在一起，却也是真的舍不得。

可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吗？

——

这些年里，江迟偶尔会去看望她的母亲，在她母亲确诊住院之后，更是时不时便去医院一同陪护照看。

他年少时就是最讨长辈喜欢的那种孩子，长大后，更是圆滑风趣，体贴周到，甚至比她这个女儿都更显得亲近。

苏暮偶尔会想到电视剧的狗血桥段，按照正常的发展，她的母亲这时候应该提出一些临走前未完的心愿，然后作为女儿，自然不能拒绝。

她和江迟这样吐槽着，那人也是忍不住的笑。

只是在笑过之后，他语气却变得郑重。

“不过苏暮，你是知道我的，如果是你，我一定比你更心甘情愿。”

医院人来人往，或远或近的嘈杂声，苏暮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愣在了那里。她望着眼前的人，他的嘴角还挂着笑，但眼神却是熟悉的认真。

最后，她只是轻笑了一声。

“我不喜欢重蹈覆辙，你是知道我的。”

台风将至，风声已经有了征兆，接到江迟电话的时候，苏暮刚好从抽屉里翻出旧时的照片。

她从小到大的照片都被她的母亲妥帖地放在了干净的铁盒中，她一张张翻看，像是观看了属于自己前小半生的纪录片，以至于当她接到江迟的电话，走到阳台看见他时，只觉得恍惚。

明明是这样俗气又张扬的画面，可是当苏暮从高处看到江迟的那双眼睛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江迟是什么模样呢？她本来以为她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就像她翻出旧照片后，才发现十七岁时的苏暮笑起来时是那样的漂亮明媚。

可在这一个瞬间，她看到他站在那里，仰着头笑着望着自己，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眼里，是一览无余的耀耀生辉的爱意，一如多年前那个少年。

而被这样一双明亮炙热的眼神注视着，哪怕是现如今的她也很难不动容，更何况是十七岁的苏暮呢。

大概每个少年身上都有一样的特性，所以她偶尔看着苏远时，仿佛可以从他的身上瞧见另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在主席台上端端正正念着发言稿却还是会暗暗冲台下的她挑眉轻笑的少年；那个为她仔仔细细抄好笔记，在每一道错题上写满知识点的少年；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却会因为她的一句分开而掉下眼泪的少年……

他对她来说从来就不一样，就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她后来爱过各形各色的人，但他们都不是他。那是青春最初的篇章，是无数场风声汇聚成最激昂壮烈的一笔。

是有多难得多珍贵，才会这么念念不忘。

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在台风降临的这个晚上，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要不要再次重蹈覆辙？

“苏暮，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

看电影的中途，苏远去切了水果，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抱着抱枕半靠在沙发的脚边，她眼睛望着墙壁上的投影，眼神却是一片虚空。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被灯光放大的背影看上去，孤独而又茫然。

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伸出了双手。

倒影里，他们在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