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发财,大康来了精神,身体像春天田野里的庄稼直往上窜。
“苟胜利你记得不?”
“啊?”
“以前住村口的。咱们村数他家房子最阔气,盖了足足三间大瓦房。”
“哦。”童真有点印象。是个戴眼镜的罗圈腿,瘦瘦弱弱的,总是被村里的娃欺负。当然,欺负他的,包括童真和大康。
大康眼睛闪烁着光芒:“苟哥现在发达了,说要提携我们两个发小。”
“我要是记得没错,我们以前和他干过架,我还把他的眼镜打碎了。他愿意帮我们?”
“你放心,苟哥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这丁丁儿陈芝麻烂谷子的。”
大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劳莱士”牌金表,跳起来说:“换身衣服,我们走。要去见大人物,你可得穿得像样点。”
童真想了想,把当年和林珊领证时的西装找出来穿上了。这套西装只穿过一回,压在箱底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
拽了拽西装,捋平褶皱,他的脑海里涌起一股甜蜜又迷茫的回忆。
西装的款式有点老气,偏大,但童真在里头套了两层羊毛衫裤,尺寸变得刚刚好,衬出肩宽腿长的好身材。
大康摸摸他的脸蛋,调侃他:“怪不得嫂子要嫁给你。我要是女的,我也嫁。
童真又踹了他一脚。
两人追追打打跑出楼道。
大康往大白的方向跑,回头不停催他:“晚了就没财发喽,别磨蹭啦,撇脱点快走!”
大康用嘴巴导航。路越走越偏。大白开出外环,直接开进山里去了。
天已黑得彻底。车灯的亮光像一把利剑,将黑暗刺出一条缝。随即迅速合拢后,夜色更加浓稠。
童真有点害怕,不禁问道:“还没到噻?你说的大老板不会是山神吧,大晚上的可不兴求神拜佛。”
“你不懂,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才是有钱人的品味。”
拐过一个弯,路的尽头赫然出现一扇威严的雕花大铁门。
大康跳下车,拿出一张名片,冲铁门前的摄像头晃了晃。
很快铁门自动打开了,童真开车继续往里走。
又开了几分钟的林间小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栋恢弘大气欧式庄园伫立在视线尽头。外墙景观彩灯尽数开着,灯光璀璨,连罗马柱上天使雕塑的卷发都看得一清二楚。
庄园刚好倒影在一面月牙形状的湖泊中。微风荡漾着水面的波纹,倒影也扭曲了,如真似幻,好似梦中的童话世界。
童真惊叹地半张着嘴。他土生土长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这般豪华的住处。
车绕过湖泊,开上大门前的斜坡。着装讲究的车童迎了上来,微笑地着看向童真。
大康提示他:“把车钥匙给他。”
“哦哦。”童真把车钥匙递给车童,想了想,说:“新车,拜托小心点哦。”
车童看了一眼车标,不失礼貌地微笑。
大康:“你放一万个心。人家车库里的劳斯莱斯、宾利、法拉利、兰博基尼排队等着开,你那辆车,还不如人家一个车轱辘贵呢。”
门童帮他们推开厚重的大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迎面冲了过来。童真没站稳,身体晃了晃。
炫目的灯光下,一群年轻的男女像摸了电门似的跟着节奏扭动身体。他们脸贴脸,胸贴胸,跨贴跨,恨不得像两片粑粑永远巴在一起。
大厅的中间竖着一根钢管。一个画着烟熏妆,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紧身皮裤的男人缠绕在上头。
人们仰望着他,朝他伸手,尖声地叫,如同信徒看见受难的耶稣一样狂热。
好像踩着隐形的台阶,他慢慢往上攀,攀到顶时,他的眼神逡巡一周,朝童真的方向勾唇一笑。童真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睛重新睁开,舞者不见了。
很快,一阵尖叫之后,他又被许多双手托起来,像波涛中的一艘小船上下荡漾。
刘姥姥进大观园,童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两只眼珠子像深井的青蛙,几乎要蹦出来。
大康原地蹦着,朝舞者的方向招手。
童真惊叹:“都说女大十八变,男的也不例外啊。没想到苟胜利能吃上这口饭。”
隔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分花拂柳般穿过人群,走到他们跟前。
借着音乐间隙由暗转明切换的灯光,他的视线越过眼镜框的边缘,像超市扫描仪的X射线,扫描着童真的脸,在迅速读取信息。
“他就是童真?”
他的语气让童真有点奇怪,好像自己是个很了不得又低调的大人物。
大康兴奋地手舞足蹈,说话超大声:“苟哥,没错,他是我的兄弟伙,童真,之前和您说过的。”
“说多少回了,不准叫苟哥。我英文名Victory。念在我们发小的情分,我准你们喊我维克托。”
童真点点头,乖巧地叫:“维哥好。”
苟哥肉乎乎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么叫不合适。”大康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西装后摆。
童真回头看他,眼睛里满是真诚的疑惑。
苟哥吐了一口气,说:“你们先坐,我去找韩少来。”
他扭头问道:“明仔,韩少在哪里?”
童真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个不声不响的男人,非常和谐地和昏暗的灯光融为一体。
明仔扫视一圈舞池,摇头说:“前一刻还挂在钢管上头,眼下不晓得在哪儿。”
苟哥跺跺脚,说:“这个胎神呦,一刻也不让人省心。我去找,明仔你带他们去休息室坐下。”
明仔点了一下头,大步在前面引路。
走出舞厅,来到灯光明亮的走廊上,童真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寸头方脸,脸型像凯迪拉克的车标,脖子很粗,以至于衬衫最上面两个扣子是敞开的。胸口鼓鼓囊囊的肌肉把衬衣撑出水一样的光泽。
大康小跑着跟上他,要跟他套近乎。一句话还没出口,被他的眼神一扫,他又怯怯地退回童真的身边。
他小声嘀咕:“切,区区韩少的一根护脚毛,有啥了不起噻。”
走了好一会儿,明仔把他们引入裙楼的一间会客室,一句话没说走了。
大康背着手,在房间里逡巡一圈,东摸摸,西摸摸,叹道:“有钱真好,连最角落的会客室都这么奢华。”
童真扣了扣沙发的坐垫,揪起一小块布头,诧道:“质量好歪,一扯就掉。”
大康着急忙慌地拍他的手,说:“别手贱,这是古董沙发,据说一百年前还让英国王子坐过。一张能抵一套商品房。”
童真默默将那片服侍过王子腚的布料塞进坐垫的夹缝里。
大康脱下羽绒服,挂在门后的衣架上,刻意让有logo的那面朝外。他坐不住,一直绕着房间转圈,像一只患了分离焦虑症的小狗,眼睛从来没离开过门口。
“大康,要不坐下来跟我说会儿话。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嘞。”
“好啊,你问吧。”大康镇定下来,坐在沙发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好像在说“快问吧,我知道的可多哩。”
童真搓搓手心的汗,想了想,问:“等会儿要走的话,我该去哪里取车钥匙?”
大康急得在虚空抓了一把空气:“别管你那破车!你就没别的问题想问了吗?”
童真:“哦……那我再想想。”
他等不及童真酝酿第二个问题,脱口而出:“韩少要给我们的火锅店投资一百万!”
“啊?!”童真擦了擦鼻尖的汗,“我们的火锅店哪里值这么多钱?”
大康神秘地眨眼:“苟哥说,韩少就是一绣花枕头、啥都不懂,都听他的。他说火锅店值多少,就是多少。一百万对于韩少来说,不过是铁丝拴豆腐,不值一提。”
“苟哥真好!”
“好个铲铲!甭管韩少给我们投多少,他都要抽走一半!”
“韩少是啥来头?”
大康一拍大腿,激动地说:“你终于问到根根上了。韩氏集团,韩天猛,你晓得不?”
童真点头,说:“就算不晓得美国总统叫啥,山城人也不会不晓得他。”
“韩少是韩天猛的大儿子,韩东临!”大康仰头看向虚空的一点,口气比宝葫芦里放出的妖怪还大,“其实,我也不是看中这百八十万,主要还是韩氏这个大平台……”
大康说了一通最近刚学的生意经,什么人脉啦,圈层啦,行业风口啦,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下一个在交易所上市敲钟的就是他了。
说得口干舌燥,童真听得满头大汗。他不解:“我都不紧张,你紧张啥子?”
“不紧张,我热,”童真抹了把脸上的汗,揪起领口往里头吹着气,说,“我穿了两套羊毛衫裤。”
他也没想到,这里的暖气这么足。怪不得刚刚舞池里头的男女穿得那样少。
“你可真是针尖上落芝麻,难顶事。你再坚持坚持,韩少马上就来咯。”
“遭不住喽,再坐下去,我要中暑了。我先去卫生间把里头的衣服脱掉。”
童真走出休息室。遇到一位佣人,问清方位,童真一路小跑进卫生间。
刚解开腰带,身后猛然出现一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好翘的屁屁!”
童真愕然回头,一个头上戴着猫耳朵发箍的络腮男人站在他身后,嘴里喷着酒气,说:“小猫咪,陪爸爸玩一会儿嘛。”
说完,男人还夹着膝盖,撒娇似的扭扭上身。
倒吸一口凉气,童真如应激炸毛的猫,提着裤腰飞速蹿出卫生间。
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一间房门没锁的房子。
推门,童真蹑手蹑脚走进去。
眼睛很快适应了明暗的变化。
屋里杵着几个人影,一动不动,或坐或立,姿势各异。童真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尊石膏雕塑。
落地窗外的大草坪上,正热热闹闹地放着烟花。借着烟火的光,童真大致看清屋内的摆设。画架、石膏雕塑、靠墙随意摆放的画板——这是间画室。
来不及细看,童真躲到墙角的一幅油画后头,脱掉西裤,然后又逐一脱掉两层毛裤。
晃晃左腿,再晃晃右腿,让汗津津的皮肤与温暖干爽的空气充分接触,汗毛也重新变得蓬松。童真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穿上西裤,把两条毛裤扎在腰上,童真走了出去。
连续受了两次惊吓,当他看见窗边的一座雕塑动了,已经非常镇静了。
原来那里坐着一个人。他裸着上半身,光洁如石膏的皮肤和线条明显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古希腊雕塑一样完美。
外头烟火的声音,掩盖了童真的动静。他觉得自己应该趁烟花还未放完,赶紧离开。但他的双腿仿佛受了蛊惑,违背他的理智,不受控制地立在原处。
那人缓缓抬起拿着画笔的右手,在画板上落下一笔,紧接着又是一笔。
童真看不清他在画什么,只是觉得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好看极了。合乎节拍,行云流水,洋洋洒洒,轻快舒畅,像一种舞蹈。
画布上画满了颜料,他停下笔,仰头望着窗外。童真看见他的脸上有东西在反光——是泪水,像两道刀疤闪闪。
童真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揪成一团,然后提到嗓子口,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很多年以后,童真都会梦回这个夜晚。醒来后泪流满面。